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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丹鼎同火·月霞雲間

  “天亮瞭?”

  吳征很少有這種天明像道催命符的感覺,不過今日有。環在脖頸上的藕臂一緊又松,再慢慢地越來越緊,旋即傳來臉頰摩挲時的光滑,與驟然強烈的呼吸。

  這一抱好長好長,眷戀不舍,依依不忍分別。不知過瞭多久,懷中美婦才忽然一甩一推將吳征推在一旁,給他留下個後背,幽怨道:“哼,我看你就是巴不得急著走!”

  吳征心中好笑,不想祝雅瞳撒起嬌來,比少女還要頑皮些。本想寬慰幾句,眼珠子一轉,輕咳一聲板著臉道:“已賠瞭你一整日夜,天明就真沒辦法瞭。”

  “菲菲就可以賴著拉你不準走,人傢就不行。”祝雅瞳大發嬌嗔著不依,背對著吳征生起瞭悶氣。

  “醋勁兒還真大。”吳征強忍著笑搭上祝雅瞳的肩頭道:“不是都說好瞭的麼……菲菲那時候恰巧諸事清閑而已……”

  “哼……”祝雅瞳一抖肩不準吳征觸碰,剛要埋怨,那又粗又熱的大手向下一滑,鉆進瞭腰際。

  美婦臀兒豐翹,側臥時胯骨自然而然地支起,讓蛇腰與床面露出塊裂隙來。恰能讓吳征的手臂穿過後向上一彎,將一對奶兒拿在手裡。祝雅瞳嬌軀一抖,隻覺大手的熱力直透入心,再不舍反抗,隻得閉目任由愛子胡鬧。

  “男子漢志在四方,嘿嘿,多呆半日也無妨,既然不走,那再來幾回……”

  “哎呀……”祝雅瞳扭瞭扭身,有些慌張道:“人傢玩鬧隨口說幾句……別別別……真的不成瞭……再來……要……要傷瞭……哎喲……”

  “誰讓瞳瞳這麼貪吃,讓你停還不停,這下吃著苦頭瞭吧?”吳征賊賊笑著,又一挺腰抵著隻豐潤嫩臀低聲道:“要不還依昨夜所言試試這裡?菲菲,玦兒,玉姐姐的可都交給瞭我……”

  祝雅瞳驟然翻身一把捂住瞭吳征的嘴,另一手卻捂住瞭臀兒。臉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眼角忽然泛起淚光嘟著唇道:“娘去瞭成都以後,再沒有一天離開過你……人前風光也好,絕境窮途也罷,娘沒有一時一刻舍得你,隻要你在身邊,什麼事娘都不在意。”

  “孩兒知道。”吳征胸膛一暖,祝雅瞳對自己的愛深如大海,不由不令人動容。

  “就算偶爾有幾日不見,總是就在身邊,那感覺截然不同。這一去後分道揚鑣,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見。娘……很不習慣,也覺不適……”祝雅瞳捧著吳征的臉,一時間腦中混沌一片,也分不清自己是位慈愛的母親,還是溫柔的妻子:“娘終究隻是個女子,先前把祝傢交給你是做對瞭的。若再讓娘管下去,非得徹底敗光瞭不可。”

  “慈母多敗兒,娘再這麼寵著我,第一個敗的就是我瞭……”

  “那……也沒錯。話說回來,若是征兒從小跟著娘長大,八成就是個敗傢子兒……也算是歪打正著。”祝雅瞳有些不好意思道:“去吧,早去早回,平平安安地回來。吳郎不必擔心,有什麼好東西,瞳瞳都給你留著,回來以後一傢團圓瞭不遲。”

  “好!”吳征振奮道:“回來以後,我應承你的事也可以辦到,瞳瞳一樣不必擔心。”

  “嗯……”祝雅瞳埋首嬌聲,細若蚊吶,面紅過耳:“那……屆時拿你應承的事情來換……”

  “一言為定。”吳征略愣瞭會兒神,不知是擔憂前路難行,還是暢想歸來之後種種溫柔旖旎,片刻後又死命摟瞭摟祝雅瞳道:“臨行前還得去和師娘拜別,另外,我還想去見一見柔惜雪,娘陪我去。”

  “該當的。”

  兩人從佈繭裡出來,頗有恍若隔世之感。洗漱沐浴浣去一身粘膩,換好瞭衣衫後祝雅瞳才消褪瞭臉上紅潮,復又端莊優雅起來,與吳征對視時還有一股刻意的不假辭色,惹得吳征心中暗笑。

  “菲菲不敢太早來陪伴師娘,這個時辰正好。”吳征探頭探腦又側耳傾聽,確認林錦兒的院內無人,才朝祝雅瞳一點頭。

  【那定然是你故意狠狠地弄瞭她,才讓她行動有異不敢出門。】祝雅瞳明知吳征刻意說這話來羞自己,索性不予理睬,當做充耳不聞。心頭卻暗道若是任由他胡來,今日多半也要動彈不得。

  “師娘,徒兒來請安。”吳征叩響瞭門扉,三下輕叩便垂手肅立一旁。

  原以為時辰尚早,林錦兒未必便起,不想片刻後門內便有腳步聲響起,一聲女音軟軟道:“來瞭。”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吳征不敢抬頭,耳聽得林錦兒拔高瞭音調道:“征兒,你怎麼來瞭?”

  兩人在昆侖山上感情最深。林錦兒待吳征視同己出,吳征被罰去青雲崖時,第一個去探望的是她,半點不嫌棄的也是她,對吳征報以最大的信任與鼓勵的還是她。之後吳征下山,林錦兒遠赴涼州,兩人許久難得見面,林錦兒大片的心思也撲在奚半樓身上,多多少少生分瞭些。可吳征出使燕國之前的話猶在耳邊縈繞,以當時而言,待吳征最好的的的確確是林錦兒。

  祝雅瞳還為這一句話大吃飛醋,惱怒得在大庭廣眾之下生生給瞭林錦兒一記耳光。此後悔之無及,心中一向覺得虧欠。

  吳征與林錦兒產生不瞭血脈相連之感,可每逢見到她總覺輕松自在。林錦兒又一貫溫婉可人,叫人不自覺地就更加親近些。吳征常思報答,現下終於有機會在自傢府院裡供奉盡孝,林錦兒卻早已不似從前。

  拔高瞭的音調裡仍有親近之情,更多的卻是責備之意,每每吳征前來請安都是如此。

  林錦兒把自己鎖在小院裡,二門不邁,日夜裡身上所著凈是麻衣孝服。奚半樓與她並未舉辦婚事,也尚未來得及給一個正式的名分,可林錦兒始終以守寡自居。

  昆侖一門仇深似海,尤以林錦兒為最。來紫陵城安定下來之後,她給瞭吳征一句話:“征兒你放心,師娘心中有數不會尋短見。一來你初掌門派又有諸多事務,正是急需人力物力的時候。師娘不是什麼能人,對門派諸事也算瞭然於心,當能幫上些忙。二來師娘要替你師傅看著你,親眼看一看他最得意也最信賴的徒兒重振昆侖,日後泉下相見,你師傅問起來,師娘也好細細說與他聽。”

  這一番話讓吳征暫時不必擔憂林錦兒,卻也讓他心驚膽戰。聽林錦兒的意思竟是死志已決,隻是暫時不死而已……她苦戀奚半樓多年,兩人還未過上多久的恩愛日子就遭遇大變,可謂心已死瞭。

  這一番話之後,每逢吳征前來請安,林錦兒一反從前對他的疼愛有加與心軟,總是迫不及待地趕他走,反復交代正事重要。昆侖不僅不能從吳征手中繼續衰敗下去,還得盡快振興起來。

  那意思林錦兒也好早日去地下與奚半樓相會,吳征對此束手無策。

  沒奈何之下,隻得請朱泊與林錦兒一同負責重新編纂昆侖派典籍之事。昆侖山上的藏經閣已經一把火燒得精光,如今都隻存在朱泊的腦子裡,門派之學想要源遠流長下去,重修書冊典籍必不可少。林錦兒重責在身,吳征更希望這些典籍永遠修不完……

  “弟子將入軍務恐近期難歸,特來向師娘辭行。”吳征畢恭畢敬地跪地磕頭,祝雅瞳也隨在身側矮身一福。

  林錦兒隻向祝雅瞳輕輕一點頭,渾若未見。又一把拉起吳征道:“你是掌門人,就算我是你師娘也沒有磕頭的道理,今後不許。師娘在此好好的,務虛擔憂。你有事自去便瞭,早些站穩瞭腳跟,好重建山門。”

  吳征見她滿面紅光,雙目睜得大大的。比起從前在昆侖山上這一輩弟子裡年齡最小的嬌俏少女,現下的她強打精神,故作雲淡風輕,甚至那憋出的一臉紅光反倒現出些病態來。吳征心中一痛,自己初下昆侖山時,林錦兒百般不舍,千叮嚀萬囑咐全是些細微瑣事,聽著絮叨的話卻讓人心裡甜甜的十分受用。如今林錦兒隻是趕著他,催著他快點,再快一點,吳征都不能林錦兒知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裡。

  哀莫大於心死。吳征眼眶微紅,低聲道:“徒兒曉得。師娘在府上莫要見外,有什麼事就與趙立春說。這一趟府上諸人大都要去,師娘替徒兒看好府邸。師祖若是飲酒過量,師娘也得勸著些……”

  “好啦好啦,都知道瞭。”林錦兒揮手打斷,推著吳征向院門外走去道:“速去,速回,師娘洗漱完就去找小師叔,修編典籍的事早一日完成便早一日好。你莫要囉嗦,男兒漢大丈夫又是掌門之尊,哪還有操心這點小事的……”

  吳征被推出院門,無奈之下隻得與林錦兒揮手告別。聽院門砰地關上,吳征與祝雅瞳對視一眼,一同搖瞭搖頭,並肩向柔惜雪的小院行去。

  “你師娘不太願意看到你。”

  “嗯?為何這麼說?”吳征一愣面目凝重起來。祝雅瞳與林錦兒在府上來往不多,吳征大多時候也是孤身前來,以祝雅瞳的伶俐細致,她的意見吳征向來尊重。

  “娘也說不清。”祝雅瞳一臉沉思著道:“隻是這般匆匆忙忙地趕你走,你想想看,菲菲啊雁兒啊玦兒啊她們什麼時候會這麼做?”

  “除非有什麼事想瞞著我,也算是不願在當下看見我。”吳征也沉吟著道:“師娘沒什麼好隱瞞的東西,那就是不願意見我瞭……”

  “嗯,不是厭惡,隻是不願看到你。可能征兒讓她勾起什麼回憶,徒惹傷心?”祝雅瞳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林錦兒眼下的情況誰也沒有好辦法。

  “接下來一段時日見不著我,師娘說不準還覺得清凈。或許昆侖重建能讓她有些許安慰,屆時才能開懷些。”吳征嘆息一聲,把嘴一呶道:“前面還有一個為瞭師門殫精竭慮的人。”

  吳征對這個世界始終保有足夠的尊重。忠孝禮義,在世人的心裡有著無可比擬的地位,連一些女子都是如此,吳征對這些女子也就更加感佩。

  “嗯,去看看她。”祝雅瞳略有愧疚之意。天陰門落到今時今日的地步,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每每接近這處整座府邸最偏僻,卻也最清凈的小院時,她都有些怯意。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吳征握瞭握祝雅瞳的素手寬慰一句,又冷笑一聲道:“我說的殫精竭慮可不是她,她整天吃瞭睡睡瞭吃,哪裡殫精竭慮瞭?”

  祝雅瞳聽得柳眉一挑,鼻翼一皺嗔道:“口口禪機,不如與她去說,她是修佛之人,說不準能勸得動。”

  “難,難,難。”吳征對著院門伸手一推道:“我本不欲生,忽而生在世。我本不欲死,忽而死期至。修佛修心,有人頓悟,有人修一輩子堪不破,光憑幾句話又哪裡勸得動瞭?”

  這處院門從來不鎖,也不上門閂。

  柔惜雪此時正靜坐於亭中,微揚著頭遠眺晨光。吳征打瞭幾句機鋒,皆中天陰門現下境遇,說的聲音又不算小,自能讓她聽在耳中。可推開院門時,柔惜雪木然不動。

  這座小院是吳征依著冷月玦的要求立起的,但吳征還是第一次來。祝雅瞳與柔惜雪之間的恩仇說不清道不明,誰也分不清是非,甚至說不出個所以然。兩人又同時佛宗門派的弟子,不免讓人懷疑是前世孽緣,因果糾纏。吳征雖不記恨柔惜雪將自己的事情賣給瞭霍永寧,這一筆賬總是在的,抹也抹不去。故而柔惜雪入住之後,吳征一次都不願來。

  不過這第一回來到府中最別致的小院,還是頗有驚艷之感。

  院中始終有一股淡淡的香火氣,正屋被修繕成瞭佛堂,當中供奉著毗盧屍佛,左首處是現無愚佛,右首處立著觀世音菩薩。三尊佛像精巧,樸素,隻以巖石雕成,略施色彩不鑄金身。堂前的桌案擺著一隻小香爐點著三炷青香,一盞油燈不滅,一柄木魚。

  不比從前天陰門的佛寺裡香火鼎盛,人來人往,但是這般清凈才是修行處該有的樣子。三炷香,三縷青煙,三座佛像,一切都寡淡而安寧。

  早課時辰已過,木魚聲不再響起,一串念珠掛在木魚上暫擺於案桌。這串月亮子所制的念珠已被摩挲得光滑如鏡,也被養得油潤盈亮的念珠共二十四顆。以吳征的眼力,自能看清刻在每一顆珠子上的小字,如【柳寄芙】,【鄭寒嵐】,【薑如露】等等……

  柔惜雪靜坐著不動。常開的院門全無避忌,似乎來的是帝王將相還是乞丐流民,於她而言沒有區別。無論誰來瞭,都可以隨處看看,隨處坐坐,想走自走便瞭,都與她無關,她隻會坐在那裡,看她的天空,念她的經文,想她的事情或者什麼都不想。柔惜雪肌膚本就極白,朝陽一照隱隱然透出玉質的光澤,此時靜坐著仿佛也化作瞭一尊玉美人,無情無感,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吳征也隨處看瞭看,見爐中青香將燼,便候瞭片刻待它們燃盡瞭,自點瞭三支叩拜祈祝之後續上。起身之後並未離開,而是拿起念珠一一撫過刻在上面的名字,尤其在【索雨珊】三字上摩挲許久,才合十於手心再度閉目祈祝後恭恭敬敬地搭上木魚,復歸原位。

  石桌旁共有四隻石凳,吳征與祝雅瞳自顧自地坐下,望天的柔惜雪不打招呼,也不阻攔。桃花山惡戰之夜她身受重傷昏迷多日,曾清瘦得皮包骨頭。蘇醒後武功全失再也不是呼風喚雨的絕頂高手,天陰門覆滅也沒瞭永遠做不完的事。每日在小院裡安住旁的好處沒有,倒是身材越發豐腴,修心養性之間,面容恬淡自然,比起從前滿腹心事的陰鬱,滿腦為瞭天陰門而爭鬥的狠厲全然瞧不見瞭。

  若不是吳征對她有些瞭解,多半會以為這位自小修行,早已達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的境界。

  “掌門師姐請用茶。”祝雅瞳倒瞭杯清茶遞上,無意間與柔惜雪指尖一碰,隻覺觸手分外冰涼。這才見她仍是一襲僧袍,雖內著瞭棉衣,可此時已是深秋天氣寒涼,柔惜雪武功全失身體比之尋常人還不如,這點衣物於她而言算是少瞭。

  柔惜雪仍然不動,任由祝雅瞳入瞭偏屋取來裘襖為她披上,又好半天才將揚起的頭低下。似是看得太久,脖頸酸麻難忍,柔惜雪秀眉微蹙輕咬牙關,呼吸也劇烈瞭些,皙透白凈的臉上泛起一抹血色。她目光難以察覺地一黯,又一眨便消失不見,以極低極輕的聲音道:“我自己會,不敢勞你操心。”

  沒有師妹二字,柔惜雪全無情緒的雙目裡,不知是已沒瞭一切牽絆,還是依然不認祝雅瞳這個師妹。

  “當初建這座小院的時候,玦兒與我要瞭這些,我一時想不明白,今日才懂瞭,隻可惜沒有早些懂,否則我該當時時來的。”吳征向祝雅瞳道:“毗盧屍佛,現無愚佛,少有專程供奉這兩位佛祖的,今日一見柔掌門,我倒是明白瞭。”

  祝雅瞳並不答話,隻望瞭吳征一眼,又靜靜地望著柔惜雪,柔和又歉疚的目光中,似想看清她的每一分變化。

  “毗盧屍佛位居過去七佛第一,無憂樹下成道之時,猶如百億日出。我猜柔掌門供奉毗盧屍佛,與佛祖成道之日的光耀無甚幹系,倒是取他過去七佛之意更多些。”吳征信口而言,仿佛與祝雅瞳單獨閑聊,石桌旁並無柔惜雪此人:“佛言人之軟弱唯獨不舍,不舍過去之榮光,不舍過去之恩愛,柔掌門雖心喪如死,終究忘不瞭過去。”

  “佛宗看世間疾苦,見眾生皆以無明為父,時不時動無明之心,以貪愛為母,時不時動貪愛之念,所以言眾生皆愚。我猜柔掌門供奉現無愚佛,是想不生無明,不生貪愛。至於觀世音菩薩,則是求菩薩的大智慧以破此魔障,以尋光明。”

  吳征說完之後也望定瞭柔惜雪道:“柔掌門佛法精深,在下想問一句,柔掌門在此日夜供奉佛祖菩薩,念經祈祝,究竟求的是如願,還是求禪?”

  柔惜雪目光幾乎未變,淡淡道:“貧尼罪孽深重,求如願消解罪孽,亦求禪忘卻世間疾苦。其實求什麼不重要,惟點滴心願而已,吳公子刻求因果,是著瞭相瞭。”

  “哦~”吳征恍然大悟般點頭,又道:“柔掌門求心安,求青燈古佛,隻是……索前輩死得好冤……晚輩今後在九泉之下見到她,實無法心安。”

  柔惜雪終於不再像尊玉美人,她目光連閃,怎麼也化不去悲哀,臉上亦露出痛苦之色,語聲發顫道:“雨姍究竟是怎麼死的?是我害瞭她,是我害瞭她……”

  “索前輩接瞭柔掌門的密令來成都,吳府說不上銅墻鐵壁,也不容人隨意進出,尤其後院更嚴。霍永寧與索前輩接頭也是廢瞭好大的功夫,先從在下師弟處著手拿瞭他的手下囚禁在府中,他上門討人,那時才借機留下瞭什麼暗號……此後索前輩的異樣被看瞭出來,她始終不肯說出是柔掌門之命,自願坐化。”吳征嘆息一聲,疾言厲色道:“所有死難者裡,索前輩最無辜,最冤……柔掌門,你整日窩在此處念經誦佛,可知索前輩的冤魂在地底哀嚎痛哭?她生不能見柔掌門與我娘重歸於好,死不能見天陰門重振聲威。柔掌門,你於心何忍?”

  吳征用最難聽的話,刺痛柔惜雪最疼的地方,原本有些自信,至少要讓柔惜雪動容,若是勃然大怒就更好。不想聽明瞭事情的經過,柔惜雪像是忽然放下瞭所有重擔一樣上身一軟,像個孤苦無依已盡瞭全力的小婦人一樣哂然一笑道:“貧尼自願折去所有陽壽超度幾位師妹的亡魂,貧尼是生是死不勞吳公子擔憂。”

  吳征被一句噎得險些背過氣去,他可不明佛法,這一大套說辭也不知花瞭多少心血才準備出來。也沒想柔惜雪就此走出陰霾,可就這麼戛然而止,似乎連一點點觸動都沒有,實在失敗。

  “兩位自便,貧尼該去誦經瞭。”柔惜雪合十稽首,在木魚前盤膝坐倒拿起念珠誦起經來。隻是撥著一顆顆的念珠時,手指不住顫抖,不知在想些什麼。

  吳征待她誦完瞭一篇經文才起身告辭,臨走前又道:“在下從前一直怪罪柔掌門貪圖榮華富貴,隻想著將玦兒往火坑裡推。現今想來才知柔掌門待她有多好,這麼多同門,柔掌門唯獨給玦兒安排瞭後路。玦兒聰明,且面冷心熱,她不會不知報答。柔掌門或許看不見也不知曉,玦兒現今可謂殫精竭慮,柔掌門不願幫手無妨,倒是日夜誦經未必顯得心誠,若有閑暇又不困倦時,不妨幫著玦兒抄寫些經文,她身上另有要事,莫要真忙壞瞭她。”

  “公子多言瞭。”柔惜雪低著頭,忽然才想起一事問道:“聽聞公子要離府?”

  “不單是我,府上不會留下幾人,不過玦兒不會走。”吳征定定地看著柔惜雪,想從她面上找出些異樣的願望不斷地落空,才放棄瞭期盼答道:“她畢竟從小在燕國長大,上戰場不合適,而且我剛說瞭她另有要事在身。……柔掌門可以不想報仇,可以誦經詠佛,玦兒不肯放棄,我也不肯。”

  柔惜雪忽然笑瞭起來,以她的容顏自是說不出地好看,甚至有些嫵媚。可是笑中帶著過往無限的心酸與對吳征不知天高地厚的譏嘲怎麼也掩飾不住。她就這麼無聲地笑著,笑著,笑瞭許久才漸漸隱去,又變回那尊玉美人低下瞭頭,撥起瞭念珠……

  敗興而走,吳征與祝雅瞳擁抱作別後溜出後門,一路施展輕功出瞭紫陵城才在道邊樹林裡跨上【寶器】。一聲鞭響,寶器震天長嘶著狂奔起來。

  飛馳瞭一日,看看到瞭黃昏才至軍營。韓鐵衣剛剛收瞭今日的操演,見一道煙塵滾滾,黝黑的駿馬飛馳而至,便候在營門口接瞭吳征笑道:“你再晚半刻,本將就要閉瞭營門,讓你在野外露宿一夜!”

  “不是說好瞭今日來嗎?怎地瞭?”吳征理直氣壯道。

  “呵呵。”韓鐵衣冷笑一聲道:“旁人的今日都是大早,唯獨你是傍晚,就你不同。”

  “那是當然瞭。”吳征將馬兒交給兵丁,與韓鐵衣結伴向營中走去,心中狐疑片刻終究忍不住問道:“雁兒沒來問話麼?”

  “按你的吩咐,雁兒若來信詢問,就說昨日已至軍營,若沒問則不必回。你給老子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外頭藏瞭小的?”

  “胡說八道,藏個屁!天地良心好嗎,我傢的娘子都在府上,在外頭絕對沒有藏人,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吳征大聲叫屈起來,心中卻道:是沒藏在外頭,就在府上,不算外頭……

  “這麼悲~~壯的誓言你都發得出來?罷瞭,信你一回,有人在等你……”

  “誰啊?”

  “我不能說名字……嗯嗯……應該……不算……你的娘子吧……暫時還不算……話說你碰過人傢沒有?”

  “沒啊……我哪有那膽子?倒是她來幹什麼?”

  吳征撓頭之際,遠在紫陵城的吳府也到瞭晚膳時分。平日裡雖說府上忙忙碌碌,人員倒是齊整。今日一下少瞭兩人,諸女心情俱都算不得好。

  玉蘢煙左右看瞭一陣,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問道:“祝夫人從昨日起就不見人,是不是該備些飯菜送去莫要餓壞瞭?”

  “不可!”陸菲嫣與韓歸雁異口同聲道,二女對望一眼又急忙避開目光。陸菲嫣平靜瞭一番道:“祝夫人囑咐要閉關,練武之人此刻誰也不許打擾。若要用飯什麼的,她自會早早安排好,不需我們操心,更加不要多事。”

  “正是,正是。我們用膳……”

  韓歸雁附和兩聲,便急忙岔瞭開去。這一番話合情合理全無不妥,可其中總有那麼些怪怪的。諸女不明所以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便不再提起。

  天色已晚不便與諸軍見面,韓鐵衣也不能跟隨,吳征孤身繞至後營,遠遠見倪妙筠立在營帳前左右打量。她穿瞭便裝,一襲曳地長裙從頭到腳,且僅用一根絲帶系起柳腰。遠遠望去高挑苗條的身姿修長挺拔,且仿佛自腰之下便全是長長的美腿。

  “倪仙子來瞭?”吳征招瞭招手,倒有些意外之喜。

  倪妙筠點瞭點頭轉身進瞭營帳,又掀著簾門不放,自是請吳征入內的意思。吳征撓瞭撓頭,看她這副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座軍營她才是主人。

  進瞭營帳,倪妙筠清瞭清嗓子,竹筒倒豆子般道:“吳征接旨:吳兄,不必跪瞭……”

  吳征一愣險些笑出聲,除瞭聖旨的開頭兩句實在不成體統之外,倪妙筠古怪之極的神色也是頗為可愛。

  看吳征心安理得地受瞭這份【榮寵】,倪妙筠有些頭疼地搖瞭搖頭,實在搞不懂這兩人之間的情誼到底怎麼回事,接著道:“倪小姐與吳兄相熟,所謂旨意又不準有外人在場,你我二人依然兄弟相稱,不算違瞭約定。”

  倪妙筠從來沒有這麼苦惱過,簡單的一道旨意,背熟不費吹灰之力,念出來卻這樣艱難。更可氣的是,她不知做瞭多少心理準備,才勉強能斷斷續續地宣讀著【旨意】,吳征已經跑去給她斟來一杯茶……

  “長話短說,吳兄嘔心瀝血,若遇困難處請直言,為兄當一力解決,此為其一。倪小姐是為兄妻姐,亦無法坐視吳兄單槍匹馬,為兄拗不過,特命倪妙筠為監軍,就跟在吳兄身邊聽用,此為其二。燕賊勢大,此戰又事關重要,為兄亦不可安居紫陵城,提前說與吳兄知曉。呵呵,朕也要過一把禦駕親征的癮,此為其三。兄自知即可,無須叫外人知曉。”

  吳征前頭聽得笑嘻嘻的,最後一句把他滿頭汗都給聽瞭出來,呆在當地……

  倪妙筠關註他許久,見他對自己前來擔任監軍一事全不介懷,還暗中松瞭口氣。她原本去求費紫凝幫著進言,隻是想來軍中當一名軍士。原因倒不是因為對吳征有多少眷戀,而是此處太過重要,不能親眼看一看,不能出盡全力幫忙,內心過意不去,也放心不下。

  不想張聖傑隨口就讓她去做監軍,讓她好生難受,唯恐吳征以為自己是張聖傑派來的眼線,要監視於他。還好吳征一點都不介意,目光中還有些欣喜。唯獨說到最後一句,吳征才勃然變色。

  禦駕親征,聽著威風無比,可在吳征的記憶裡就沒幾件好事。劉邦的白登之圍,劉備的夷陵慘敗再到趙光義征遼,朱祁鎮的土木堡之變等等等等,連千古一帝,文武雙全的唐太宗禦駕親征高句麗,也是灰頭土臉的下場。張聖傑忽然冒出要禦駕親征的念頭,吳征怎能不面如土色?

  倪妙筠輕喘瞭一口,似乎也對張聖傑的決定擔憂無比,又道:“旨意還沒有宣完:倪仙子力勸為兄打消禦駕親征的念頭,還請吳兄勸勸倪仙子,莫要勸為兄瞭,這枕頭風可不好抵擋,吳兄若得方便,自處即可。”

  亂七八糟,跟繞口令一樣的聖旨,讓腦殼疼的吳征直接升作蛋疼。吳征抽瞭抽嘴角,皺眉思索片刻,忽然目中一亮。倪妙筠的目光也跟著一亮,兩人接觸久瞭互相間都有些瞭解,吳征想透瞭些因果,自然會說與自己知曉。

  “啊~原來如此,倒不是不可行。”吳征又理瞭遍思緒點頭道,可落在倪妙筠眼裡,嘴角那絲微笑才最為顯著。

  那是男人之間心照不宣才會露出的笑容。任你是帝王將相還是黎民百姓,這般笑起來都一樣地掩飾不住猥瑣,下流,自鳴得意。

  倪妙筠心生警兆,又實在抵不過好奇心與滿腔憂慮問道:“為何可行?”

  “來來來坐下說,不用那麼慌張,陛下聰明絕頂,做出的決策自然是好的。”吳征招呼倪妙筠在地圖前坐下,用手畫瞭一個大圈。

  倪妙筠專心致志,見吳征這一畫氣勢磅礴,想來要說出一大串的道理,不想吳征極為籠統地道:“這一戰事關盛國國運,可敗,不可大敗,可艱難守城,不可丟一城一地,對不?”

  “嗯。”倪妙筠撇瞭撇嘴哼道。

  “事關國運,那是傾國大軍盡出駐守邊關,邊境之內可說處處空虛,包括紫陵城在內。”吳征點瞭點地圖,道:“你想想,陛下的根基全在費,花兩傢的效忠之上。傾國之力出征之後,留在紫陵城的又會剩下多少?我聽說,那位皇弟可一點都不安分瞭……”

  “對瞭!”倪妙筠大悟,此刻她才額角見汗道:“他處心積慮要帝位,暗中必然囤積力量,紫陵城裡空虛之時就是他下手之日。甚至不需他明裡動手,隻消戰事不順他登高一呼,便是我外公與花丞相也壓不住。”

  “那就是瞭……陛下禦駕親征雖說是步險招,倒是暫時避免瞭兩面受敵,於戰事有益。隻是……”吳征有些欽佩道:“於他大大不利,若是稍有差錯,可是有傢都不能回瞭。”

  “陛下自回國起,每一件事都是孤註一擲,隻許勝不許敗,全無退路瞭……”

  “隻希望陛下這等聰明才智,禦駕親征時莫要指手畫腳的好。對瞭,陛下有沒說他要哪位將軍隨行護駕?”

  “韓鐵衣與韓小姐兩位……”

  “…………”

  吳征又是一頭汗哭笑不得。方才的賊笑倪妙筠已經拋在瞭腦後,吳征可還記得。這份聖旨讓倪妙筠這等未經情事的黃花閨女看,她是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的。吳征可不同,聖旨裡處處都是玄機。

  譬如監軍一職看似為瞭監視吳征,實則這支軍伍從建立起就是吳征在使力,說是吳征的私兵都不為過,僅靠一個倪妙筠哪裡監視得住。任命她為監軍,全是便宜瞭吳征。——軍中除瞭貼身護衛之外,還有哪個職位能比監軍與大將之間的接觸更多?貼身護衛都是些糙漢,倪妙筠當然不能混在其中。當瞭監軍,那是食則同桌,可惜沒到寢則同榻那一步而已。

  還有什麼讓吳征幫忙勸勸,別讓倪妙筠再勸自己的繞口令,言辭順不順根本不重要。內裡的意思根本就是告訴吳征,在佳人面前顯擺本事的機會難得,吳兄你好好把握。佳人芳心一顆,不就是這麼左撩右撥就給勾引走瞭麼?吳兄莫要錯失良機……

  好處給瞭,回頭收點回報也是當然的。張聖傑要韓傢兄妹護駕又要保密,其意已是告訴吳征禦駕親征不準備大張旗鼓,甚至是秘密進行。也讓吳征吃瞭顆定心丸,一來對吳府是十足十地信任,把命都交到瞭手中,二來秘密進行,指手畫腳的可能性也沒瞭。就是責任一樣巨大,但有任何閃失,吳征還真的背負不起……

  兩人聊瞭好一陣天色已晚,吳征摸瞭摸肚子道:“忘瞭用飯,你吃瞭沒?”

  倪妙筠撅瞭撅唇搖頭。吳征的本事她見識過不少,但是方才還是讓她眼前一亮,能在片刻間剖明瞭形勢,這份本事不說旁人,她自己就沒有。女兒傢的心思也歷來如此,好感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慢慢地就念念不忘,若是能夠讓她打心眼裡佩服,那就更加美妙。

  “上回你去抓於右崢,答應瞭要親手做一頓給你吃。可惜回來那天不得功夫,今天先補償你一下。走!”

  兩人做賊似地向後廚溜去,畢竟營中軍規嚴明已是過瞭飯點的時分,何況吳征一個將領,帶著監軍親自下廚去開小灶,讓人見瞭成何體統。

  後廚裡的備采倒是齊全,吳征掃瞭幾眼,除去外袍挽起衣袖道:“看看想吃什麼?”

  倪妙筠見他一副夥夫勁頭,居然還似模似樣一點不以做卑賤之事為忤,又好奇之心升起,誠心想難他一難。明眸流連,秋波脈脈,忽然想起吳征自小在川中長大,親手下廚並不少,可做出的大都是重味的川菜,江南精致又清淡的菜肴可從未見他做過,要難倒他,正該從這裡下手。

  女郎計上心頭,略有得色地指著一隻肥雞道:“那就做一個白斬貴妃雞吧。”

  吳征一愕,死命眨瞭眨眼睛,旋即眼角彎起,艱難忍著笑意。

  這詞兒雖說的不是好地方,卻是實打實地名詞。男子胯下之物叫法各自不同,這也是一種,且還是官面上的叫法之一,在從古至今許多典籍上都是堂而皇之地寫下的,倪妙筠身處書香門第自是知道。所不妥之處,實因發音太過粗俗難聽,女子口中念來難免更為不雅。

  尤其是出自倪妙筠這等幹凈清爽的美女口中,別有一番怪異的味道。讓人聽瞭想笑笑不出,說有多不好聽也算不上,好像她的純凈美麗也感染瞭難聽的名詞,生生變得好瞭許多一樣,但要說變得好聽,那也是決計不可能。

  吳征帶笑的眼角就這麼看著倪妙筠驟然發窘,佳人自粉白的脖頸忽地漲紅,再一直彌漫向柔和精致的面龐,越發襯得明眸善睞,唇紅齒白。

  所謂霞舉煙生,不外如是。

  女郎也是想怒沒得怒,想發作也沒半點理由,再回頭想想也有些好笑,可半點都笑不出來,就這麼僵在瞭當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吳征有些憐惜地微笑著靠近,終究忍不住逗弄的心思湊近佳人耳邊輕聲道:“說雞不說巴,文明你我他。”言畢飛也似地逃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