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西方,常寒涼也。
涼州地名的由來固因氣候,也因這片土地一望無際的蒼涼高遠。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時,很難不心胸遼闊起來。
五千名軍士列成的長長軍伍,巨龍般順著官道蜿蜒前行。地勢平整而廣闊的涼州幾無遮擋,軍伍一望無遺,橙黃的【秦】,天青的【韓】兩色大旗,在曠野夾雜著沙塵的信風中時卷時舒,獵獵飛舞。
“咳咳……”顧盼被吸進口的塵土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來涼州時隨著吳征一路榮光,出入皆有豪華又舒適的車駕。如今的【歸途】卻滿面煙塵,前途未卜。
自離開會盟之地起,先鋒軍一路疾行,抵達下卞關外也用瞭半月。
燕秦之戰時李路長鎮守下卞關,數次挺過瞭極大的危機,其中韓氏三兄妹功不可沒。
此後李路長升遷回京接替後將軍一職,如今鎮守關隘的是鎮東將軍羅陽輝。
京城裡的境況吳征抵達之後一日數報,韓歸雁已盡皆瞭然於胸。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在皇城腹地大鬧瞭一場,讓成都流言紛紛。梁俊賢更有些氣急敗壞地匆匆登基繼位,登基前後又借故殺瞭五名大臣,以嚴刑苛責強行壓下【來路不正】的傳言。
這一切讓大秦政局雖沒瞭異議,卻明顯讓朝堂之上噤若寒蟬更加壓抑,民間則人心不穩。梁俊賢內憂外患正焦頭爛額,可成都城大局已定,其勢不能改。無論如何,梁俊賢已高坐龍椅,玉璽在手。
吳征無力阻止這一切,如今他能做的便是盡力截斷京城與涼州的聯系,助力韓克軍護佑梁玉宇南歸。皇傢天使,八百裡加急,一切明面上的【皇恩浩蕩】,無論天上飛的還是地上跑的,吳征一個不留,盡皆半道截殺。這事梁俊賢此前就夥同霍永寧幹過,搞得涼州如一座四面封閉的鐵罐子,孤懸於外。如今吳征帶著殘存的祝傢高手們又幹一回,傳旨這一美差幾乎成瞭無常鬼手中的索命鏈。
“大師兄不讓聖旨傳到涼州來,咱們打得旗號能順利入關吧?”顧盼心頭惴惴,茲事體大,即使對吳征向來有著莫名的信任,此刻也不禁猶疑起來。
大軍從一日前便放慢瞭前進的腳步,雖風塵仆仆,卻盡顯威儀。此刻下卞關遠眺可見,一馬當先的韓歸雁更是約束眾軍,緩緩前行。韓克軍的傳檄早早送進瞭下卞關,卻久久不見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正因如此,見識最少的顧盼才方寸大亂。
“看起來是如此,不過為這麼多人身傢性命計,我是不會將希望寄托在運道上的。”
韓歸雁瞥瞭她一眼,有些無奈道:“他雖有能耐,怎抵得瞭涓涓細流,無孔不入。”成都裡發生的事情已有不少時日,早先還控得住。時日一長,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各傢當都風聞瞭資訊,也早就做瞭決斷。奚半樓也是得瞭消息之後,知曉涼州之地已事不可為,立時囑咐林錦兒急速調遣親信軍馬匯合韓克軍,這才回瞭成都。他主政涼州之時雖手掌重權,為免引得朝中猜忌向來用人唯賢,心腹並不算多。
譬如三關要地駐守的都是朝中大將,系。韓歸雁一路至此便放慢瞭行程,大軍在她的指揮下頗顯有條不紊,一切盡在掌控。
“韓老侯爺……您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啊……”若是立於關前仰望整座關隘,下卞關幾若高聳入雲。立於雄關之上,兩邊關門的視野一覽無馀。羅陽輝自是遠遠地便望見這支棘手的兵馬。
依他所掌握韓歸雁的腳程,三日之前她就當領軍抵達下卞關。不想韓歸雁也在這關鍵的節點上忽然改變,行程極緩,不緊不慢。怪異的是,韓克軍統領的大軍依然保持相同的速度,導致前後兩軍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您不會是要強攻下卞關吧?”羅陽輝苦笑著自言自語,說出一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來。
對韓克軍,羅陽輝是又敬佩,又恐懼。他跟隨過這位大將出征沙場,深知他用兵的恐怖!若韓克軍是燕軍大將要進犯下卞關,羅陽輝並不害怕。他也打瞭一輩子的仗,身具高位,守衛關隘本就是傢常便飯。難的是如今韓克軍要護佑太子進京。他羅陽輝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向太子下手!
皇傢內部的事,自有皇傢自行解決。羅陽輝要做的,便是接替韓克軍,【護佑】太子回京城。他手中雖掌兵權,卻不是內臣,隻是外將。梁玉宇從下卞關前過,火已經燒到瞭身上,躲是躲不過去的,若是緊縮在下卞關裡不出,也不放行,最終無論誰當瞭皇帝,自己都沒好果子吃。
韓克軍一把就抓住瞭羅陽輝的死穴!平平無奇的行軍,隻是幾個速度的變化便讓羅陽輝摸不著頭腦,韓克軍即使已是風燭殘年,臨機應變之能仍遠在這些守關名將之上。
都是戰場上的行傢。羅陽輝一上手便被擺在瞭一個最為難受的位置,一時舉棋不定。
離下卞關目力可及,韓歸雁擺手止住前軍,下達瞭安營紮寨的命令。法度嚴謹的營寨被迅速立起,防止沖鋒的鹿角擺放在營外。看著天色已晚,這一支軍馬似有先過瞭黑夜,養精蓄銳,待天明再做打算的意圖。而在關前不遠處紮寨,對羅陽輝的不信任也直接擺在明面上!
“韓姐姐,他們會不會突襲?”在傍晚時分便點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將軍營照出幾處亮堂。若是目力夠遠,足以將篝火旁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軍營中央的主將營帳旁,三名女子席地而坐。也隻能看見這三名女子,馀者都被隱藏在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
“羅陽輝這人一貫謹慎,他是守關之將,未思勝,先慮敗。現下他也左右為難,若是引軍攻打,他怕梁玉宇就藏在軍中。到時以太子殿下的身份,一道軍令便直接剝奪瞭他的兵權,任人宰割。若是靜觀其變,夜色裡他看不清虛實,更易舉棋不定。咱們故佈疑陣,這人麼,至少上半夜營裡安穩得很,正好養精蓄銳。”韓歸雁面容沉靜凝肅,衣甲不解,唯將頭盔擺在身旁,披散下一頭長發。在火光旁她額角沁出一片汗珠,英氣勃勃之中透出一抹嫵媚。
冷月玦尋得瞭答案便不再多言。顧盼凝視韓歸雁似比火光更加耀眼,更加不可逼視的氣度與美貌,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氣呼呼道:“點著沖天的火光,真能讓人看不清虛實麼?”
韓歸雁聞言一笑,頗有幾分傲然,隨手向著下卞關反向一指,緩緩道:“你看得清周圍,隻因你離得近。下卞關離我們有三十裡地,你往這邊去三十裡,若還能看清營帳,我倒要懷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臻十二品瞭。”頓瞭一頓,又道:“而且你知不知道?這裡火光越亮,想看清周圍火光照耀不及之處就越難!不信,你也可以試試。”
顧盼聞言頗覺氣餒。涼州一行人裡,的確以她的本事最為低弱。不僅僅是修為,從頭到腳,每一處都比人差上一截。從前她看不起韓歸雁,覺得她是個名聲敗壞的破鞋,隻會勾引人的狐媚子,不想這一行她在軍中的英姿已深深刻在自己腦海。無論對她有再多的成見,都已在內心深處佩服得五體投地。
下山來到吳府之後,吳征雖沒冷落瞭她,可什麼事都不讓她碰。其中固有疼愛,究其根本,還是自己的本領太過低微,真要參與瞭哪個事情多半要幫倒忙。
韓歸雁這一路嘴上不饒人,卻是字字珠璣,自己能明瞭當前的形勢危急,全靠她的【責駡】。顧盼大為不服又難以辯駁,心中氣苦,倔強道:“他不敢來,咱們就這裡乾等麼?”
“我沒說他不敢來。我隻說上半夜或能安穩,下半夜麼,可就說不準瞭。”韓歸雁無悲無喜,侃侃而談道:“我也是守城之將,我若是他,苦熬半夜絕不是辦法,怎麼也得找個托辭,前來探一探虛實。前半夜正好做足瞭準備,後半夜便有諸多應對之方,已是十拿九穩!待探明瞭咱們不過是虛張聲勢,再幾番逼迫,這就名正言順地動兵將咱們拿下瞭。”
“啊?”顧盼吃瞭一驚,這番推斷她判斷不出是否有理,但是韓歸雁她是信服的,順著脈絡一摸,駭然道:“莫非……莫非韓帥要我們前軍變後軍,阻擋羅陽輝的追兵?”
“阻擋追兵?哈……”韓歸雁失聲而笑,隻是殊無笑意,她薄皮響鼓般清亮的聲音裡,竟有幾分悲涼地嘶聲道:“這裡是涼州!涼州鐵騎名震天下,與燕國騎軍經年大戰,不分勝負。你以為下卞關的精兵都是酒囊飯袋麼?咱們這一支各路人馬臨時湊成的雜牌軍,士氣低落,操練不足。你不會以為咱們有資格與涼州鐵騎一較高下吧?阻擊羅陽輝?咱們配麼?”
顧盼被問得瞠目結舌。這支軍伍裡有韓傢養的精銳私兵血衣寒,雖數量不多,卻都是百戰老兵,顧盼一直以為韓歸雁統領的先鋒軍雖是臨時搭建,也是天下最精銳的軍伍。不想韓歸雁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從頭到尾,這支先鋒軍都是一支裝腔作勢的疑兵!這樣一支兵馬,居然敢在涼州精銳的註視中兵臨城下,旁的不說,光是主將這一份膽量都是包天的大。
“那……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顧盼六神無主,當真是慌瞭神。
“你先莫要慌。”韓歸雁拍瞭拍顧盼的肩膀,低聲道:“涼州一望無垠,若想做什麼事隻能趁夜。這些營帳等等都是累贅,到瞭這裡全部棄瞭不要,輕車簡從,逃往山裡才是正道。至於這裡的火光熊熊,輜重之物,連同京城來的士兵,都送給羅陽輝去吧。”
顧盼恍然大悟,難怪要點起引人註目的火光。這些障眼法,就算羅陽輝知曉是計,也難以無視。而在火光邊緣的黑暗之中,韓傢的私兵已在悄悄分批撤離。韓克軍統領的後軍定然也是如此!隻消進瞭山,山谷密林裡韓傢的血衣寒便能發揮以一敵十的本領!隻是阻擊羅陽輝的追兵,又該由誰來做?
韓歸雁見顧盼愣神,蹙瞭蹙鋒眉,終究又拍拍她的肩膀,半是教訓,半是寬慰道:“吳郎一向寵溺你,舍不得你吃一點點苦,從前這沒什麼。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咱們今後還有無數的艱難險阻,吳府上下都會很難很難。我沒有瞧不起你,為瞭吳郎也好,為瞭你自己也好,我拜托你,無論如何,你快快長大吧。”
夜半三更,三女似都倦極瞭睡下,篝火前已看不見人。巡夜的軍士們來回不停,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綽綽。直到遠處馬蹄聲起,探馬來報下卞關守將,鎮東將軍羅陽輝來訪,軍士門才慌亂起來。
“讓羅將軍就地等候,不可驚擾瞭殿下!全軍戒備!”守營官早早得瞭將令,這羅陽輝心懷不軌,必須死死地將他拒於營外。
隻是羅陽輝也是有備而來,身後跟著的輕騎足有兩千,長槍指天如林,月光下槍尖閃著森森寒光。先鋒軍兵馬不多,又是夜半,面臨涼州鐵騎,守營官心頭惴惴不安低聲吩咐道:“來者不善,速去報以韓將軍!”
“羅將軍止步!”守營官汗流浹背,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殿下已然安歇,請羅將軍明日再來。”
“嗯?”羅陽輝冷哼一聲,似強壓著怒火道:“本將前來迎迓太子殿下,爾等安敢擅自阻攔?韓將軍呢?”
“韓將軍也已安歇!”守營官狀著膽子道。
“韓將軍好大的架子,這麼說來,夜間你要替韓將軍做主瞭?”
“將令不敢有違。”
“殿下是歇息瞭,還是你們攔著不讓見?好,本將不敢沖撞殿下車駕,你去讓韓將軍出來。”
“羅將軍是什麼意思?”守營官面色丕變,眼見羅陽輝蠢蠢欲動,不由聲色俱厲道:“哼,我還想問問羅將軍遲不來早不來,偏偏深夜來訪,是何居心?”
兩邊起瞭爭執,羅陽輝雖有疑慮,一時也不敢擅闖。正爭執不下,前去向韓歸雁通報的傳令兵急匆匆返回,在守營官耳邊竊竊私語瞭幾句。守營官忍不住大吃一驚,呼出聲來!
羅陽輝心中一跳,嘩啦下馬走近,一把揪住守營官沉聲道:“出瞭什麼事,你給本將從實招來,否則你吃罪不起!”
“韓……韓……韓將軍不見瞭……”守營官知道紙包不住火,六神無主。
“混蛋!”羅陽輝一把甩開守營官沖進營地搜尋瞭一遍,咬牙切齒道:“中計瞭!快,快去增援關山小道!”
三匹雄健的馬兒啼聲隆隆,離瞭營地十裡遠之後,韓歸雁,冷月玦,顧盼才放蹄飛奔,向關山小道趕去。當年狄俊彥從這裡越過下卞關突襲亭城,險些讓整個涼州淪陷,此後關山上便有瞭秦軍佈防。
越過關山,便能經亭城進入川中,於梁玉宇而言,一如龍回大海,虎歸山林,對大秦國而言,他依然強大的號召力!正統的儲君回到西川,即使梁俊賢已登瞭帝位,他仍能團結起一大批等他歸來的達官貴族,積聚分庭抗禮的實力!
韓克軍的戰場,從一開始就定在關山。隻有這裡,才有取勝的可能,此前的故佈疑陣,全是為瞭這一戰!關山不易渡,前有堵截於羊腸小徑,幾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後有追兵,羅陽輝不會被騙太多時候,西涼鐵騎會像風卷殘雲一樣掩殺而至,徹底堵死一切退路。
值得慶幸的是,涉及皇位之事,人人心懷的鬼胎都不敢宣之於口,羅陽輝與關山守將之間未能連成一氣。且關山更多隻是個哨探之所,不曾屯集重兵。隻需阻住追兵,關山小道裡拼力死戰,或有一線生機!
三騎飛奔,不一時又轉出三騎來,當中一人高喊道:“韓將軍,速去關山小道。”
“你們一同去麼?”韓歸雁聽出是瞿羽湘的聲音,亦高聲應答道。
“正是來接應你們!”來人正是瞿羽湘,章大娘與韓守。瞿羽湘原本與韓守一同統領斥候,如今到此,想來戰事已然到瞭一觸即發之時。
“嗯!快走。”韓歸雁唰唰兩鞭,打得青驄馬長嘶痛呼,足下更加快瞭。
夜色深重幾看不清前方道路,不時有呼哨聲響起,六人循聲前進,眼看關山就在前面不遠,顧盼忽然心有所感,豁然偏頭。
夜色中一軍全身黑甲,人不動,馬不鳴,為首的將軍滿面虯須,像座鐵塔般立於軍前。若不是身感濃重的殺氣後定睛觀瞧,幾乎要漏過瞭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兵馬。
除瞭冷月玦一同偏頭張望瞭一眼,韓歸雁等人頭也不回,似是見怪不怪,心知肚明。
顧盼心中大震:“這一支便是阻擊羅陽輝的兵馬!”關山崎嶇陡峭,想要跨越這座山脈,唯有一條小路可行。大秦國在山頂最高處建瞭十座塔樓,可俯瞰全山,又在小道上建瞭座關隘。
三丈的關隘不算高,卻建得如鐵桶一樣密實,類似於吳征那個時代的碉堡。所有的佈置都隻為瞭一件事,拖延偷襲者的速度,並能舉烽火示警。當年狄俊彥險些一舉奏功,唯因出其不意,若是提早讓大秦國知曉,他便是過瞭關山也毫無作用。
馬匹,輜重,全被拋棄瞭不要。血衣寒換上鮮紅的衣裝,他們不著甲胄,隻為瞭輕便。祝雅瞳麾下,以及倪妙筠,林錦兒,韓歸雁,冷月玦,瞿羽湘,戴志傑,楊宜知,顧盼等等高手全聚在一處。關山道險難行,兵多無用,何況拋棄瞭先鋒軍之後,可用的兵馬已大大不足。這些可以信任的親軍還有大用,這裡他們完全施展不開,不能枉死於此!
急行軍之後,年事已高的韓克軍一臉倦容,但仍瞪大瞭牛眼,指著關山的地圖,口沫橫飛。拿下隘口並不難,難的是這麼一大幫子人要通過此處,裡邊有許多弱不禁風的文官,還有擋箭牌梁玉宇。
“除瞭梁玉宇,若是有人跟不上便棄瞭,任他們自生自滅!”韓克軍頒下軍令,這些文官到瞭川中都會是極大的助力,可大難當前,也不得不棄。
“得令!”拿下關山,靠的便是這些高手與血衣寒。夜色之下突襲正好,臨行之前倪妙筠道:“韓帥,望您莫要忘記承諾!”
“你放心。老夫既然說得出,便做得到。”韓克軍瞥瞭眼被兩名壯健仆婦攜著的柔惜雪道:“不僅是你,吳征也囑托過老夫,若是她能醒轉過來,務必要把她帶到江州。你,可安心瞭?”
“咦?”倪妙筠略微錯愕,不知吳征為何要死保柔惜雪,卻是大大安心,喜形於色道:“謝韓帥恩典。小女子豁出命去,也要拿下關口!”
“多賴於你!”在座的不僅以倪妙筠武功最高,還有一套潛行伏擊的拿手好戲,用來破關當真是不二人選。
南歸途中,柔惜雪悠悠醒來,倪妙筠不勝之喜,旋即卻又犯愁不已。柔惜雪略恢復瞭精力,便察覺自己武功全失,已是尋常女子一名。她本不算難過,隻淡淡地對倪妙筠道:“一身武功並非天生隻是修行得來,原本就不是我的,去瞭也罷。”她身子骨極其虛弱,連坐起都不可得,平日都住在馬車裡有專人伺候。一連數日,同門中隻見倪妙筠不見其馀才開始犯疑。待漸能挪動之後,已知倪妙筠對她有諸多隱瞞,悄悄掀開馬車簾子,才見與大秦軍馬一同行動。
倪妙筠這才瞞不下去,隻得將實情一一告知。霍永寧的毒手讓柔惜雪幾乎喪命,幸得她堅韌無比,輔以祝雅瞳相幫,一條命可說是從閻王爺手裡硬生生搶瞭回來。天陰門覆滅的消息則幾乎又將她這條命送瞭出去!
天陰門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光景,不過轉眼之間,一切又灰飛煙滅,連同門都隻剩下寥寥四人。臥薪嚐膽二十年的苦心孤詣,一朝盡歸虛無。柔惜雪垂首枯坐半晌,往日一幕幕俱在腦海重現,念及門派基業裡的亭臺樓閣,同門的音容笑貌,終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實,傷心淚落,數日難止。
自此之後,柔惜雪似被剝去瞭魂魄,變作癡癡呆呆行屍走肉一般。在不明情形的外人眼裡,她一個連吃飯都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的尼姑,連行屍走肉都不如,實是整隻軍伍中最大的累贅!
若不是見她生得貌美,若不是還有個仙子般的倪妙筠擔下瞭大部分照料之責,且這位天陰門高足的武功實在太過厲害,軍中怨聲隻怕早已起瞭。
密林裡忽然燃起三處火光,又加做五處,七處,不久火光四起,似要點燃關山。火光照耀的陰影裡,一條條人影穿行,正不知有多少。此起彼伏的慘呼聲,聽著居然全是守關的兵丁暗樁。
守關將領從隘口打量,眉頭深鎖道:“點燃烽火!”他官卑職小,甚至不知來人是誰。隻知職責所在,點燃烽火之後,手底下千馀人馬借助地利,足以將來犯之敵阻擋許久。
隘口之下佈滿三人高的鹿角,關隘上二百餘張強弓蓄勢待發,隻待來敵現身,便會射出一蓬蓬潑天的劍雨。與遠處密林叢叢不同,關隘附近的林木俱已砍伐乾凈,無所遮擋,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來,無異癡人說夢。
不一時,渾身輕裝的血衣寒便已現身,月光下看不分明,隻見人影像是暗夜中的豹子,飛速前來!守關將領暗自思量:毫無徵兆地半夜突然出現在這裡,這是哪裡來的強軍?
隻是關隘雖小,邊界的空地也是死地!第一排利箭隨著拉緊的弓弦被砰砰砰地放開,飛蝗般射出,不等命中,又是一排,再是一排!
第一排利箭很快夾著勁風落下,縱使是血衣寒,隻持輕便的皮盾也難以抵擋融合瞭弓弦與墜落之力的利箭。山道狹窄,難以躲閃,他們奔跑雖快,也不住撥打著箭雨,仍有許多人被利箭穿透的皮盾,傷亡慘重。有些被射透瞭手腳放聲慘呼,有些則直接被釘在瞭地上,有些則連吭也沒吭一聲,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來。
不能躲閃,隻能前進,前進,再前進!不一時,關隘前的空地上便躺滿瞭一地的死屍,血流成河,比之從前,戰死的兵丁們慘呼聲在群山回蕩,似乎更加淒厲。戰場觸目驚心,顧盼雖經歷過剿滅暗香零落,也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戰鬥。她心驚膽戰,三支利箭正朝她飛來,顧盼魂不守舍,一時反應慢瞭。
柔軟的絲帶飄飄,將三支利箭纏繞收攏於一處,冷月玦剛救下顧盼,韓歸雁一掌拍在顧盼肩頭道:“莫要分心,你不要命瞭麼?”
顧盼定瞭定神,揮起離別鉤又擋開兩隻利箭,道:“多謝!”
“謝什麼?準備好沖上去瞭麼?”韓歸雁一抹額頭的汗珠,四肢著地,像隻撲擊前的母豹。
“沖!我不怕!”顧盼一咬銀牙,跟著韓歸雁便沖瞭上去。
滿地的死屍足有兩三百人,唯獨這一支十來人的隊伍在狹小的空間裡閃轉騰挪,互相照應,始終未曾倒下一人,在戰場上是如此地紮眼!
高手!守關將領大吃一驚,道:“射殺他們,先射殺他們!不能讓他們靠近!”關隘上的火力原本就有大半對準這支隊伍,這一來,更是所有的箭雨都在朝著他們招呼。隊伍行進立止,雖未有傷亡,五輪箭雨過後被壓制得步步後退,險象環生。
守關將領剛松瞭一口氣,眼角的馀光裡便見一片黑影飄過。三名士兵大叫著被扔下隘口,一名女子全身黑衣匍匐在關隘上,正取下背負的長弓。
“她從哪裡摸上來的?”不等守關將領下令,黑衣女子手中長弓便發出一串串連珠利箭!暗夜之中,女子像是地獄來的幽靈,正肆意地收割著生命。
關隘上的弓手忽遭襲擊,亂作一團。轉瞬間女子將壺中三十支利箭射完,她拋下長弓與箭壺,也不見她腳下如何移動,便如一抹青煙般抹進弓手群中。寶劍的寒光閃爍如雲如霧,讓人全然摸不著身形。
關隘上大亂,韓歸雁等人趁機靠近城墻,血衣寒也一擁而上……韓克軍遠遠望見,大松瞭一口氣,暗道:“終究隻是個防備萬一的隘口,選擇這裡,是賭對瞭的……”
羅陽輝心急如焚,若讓梁玉宇就在眼前這麼跑瞭,京中的新皇怪罪下來,這輩子就算是完瞭。他深知韓傢血衣寒的厲害,讓他們摸去瞭關山小道,山林之間關隘是萬萬守不住的!幸好,闖關沖陣這種事自有兵丁去做,如梁玉宇這等人人都想要的奇貨必然居於後軍,隻消趕上去,搶下來即可。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戲耍瞭一道,羅陽輝殺心大起!聚起下卞關的鐵騎八千,奔走如風,卷起一路狼煙,誰敢擋本將,殺無赦!
發黑夜即將過去,日出之前正是最為黑暗之時,伸手不見五指!下卞關騎軍風馳電掣地奔行之間,忽聽傳令官急令停步!眾軍尚不明所以,羅陽輝單騎前出,高聲道:“本將大秦國鎮東將軍羅陽輝!前方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哈哈哈,羅將軍,別來無恙。”其聲咆哮若雷,一聲既出,人吼馬嘶大起,這一處竟然停留瞭一支軍馬!
“韓將軍!”羅陽輝咬牙切齒,深知來者不善。來將不僅是一名勇不可當的虎將,他的手下也有一支西涼鐵騎!即使羅陽輝頗為自負,也不認為自己能穩勝對手。
“不錯!”朝陽從東邊的山腳跳瞭出來,照著當先大將雄壯偉岸的身軀。且不久之後,刺目的光芒便會直射羅陽輝麾下大軍的雙目。
“韓將軍此來何意?”羅陽輝瞳孔縮瞭起來,眼下一戰無可避免,隻得先立軍心,再振氣勢:“本將正欲保太子殿下回京,韓將軍橫加阻撓,莫非有反意?”
“韓傢世代忠良,何來反意?殿下自有本將父親護送回京,就不勞羅將軍操心。”韓鐵甲哈哈大笑,聲震四野。他胯下駿馬在陣前左右逡巡,威風凜凜。
“你韓傢勾結敵國,意圖不軌,還敢自稱世代忠良?待聖旨一到,自當治你韓傢的罪名!”
“狗屁不通!聖旨呢?你給老子不成?”
“呸!本將命你速速讓開,否則本將必不容情!”
“好!看看是你羅震東的軍馬強,還是我韓震北的兒郎悍勇!”
付出瞭六百多條精兵的性命才破瞭關山小道,此後便是過亭城,入川中,一路不停直入江州。沿途召集原太子一系的達官貴人,世傢豪族,以壯聲勢,以正視聽!
吳征在京中興風作浪,梁俊賢與霍永寧互相猜忌。以現時的處境,霍永寧倒不急於要拿梁玉宇開刀,對於梁玉宇在江州稱帝也好,要討伐成都也好,他大可以樂見其成,還可借此良機逼迫梁俊賢賦予更大的權力。
至於江州?呵呵,這個地方也能立國的嗎?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梁玉宇在此不久必亡,吳征等人最好也困居此地,做些什麼立國的春秋大夢,待成都大局已定時一並剿滅,斬草除根。
因此梁玉宇過瞭關山小道之後,一連兩日居然暢通無阻。沿途守關的將領不得旨意,又不時有官員聚集於此,效命於梁玉宇,他們唯有選擇視而不見,任由前去。
“鐵甲大哥阻擊完羅陽輝,什麼時候能回來?”顧盼揩抹著額頭汗珠,紅撲撲的小臉上俱是興奮之色。在昆侖山上,閑暇時吳征便教她現代醫學的急救包紮之法,從擦破油皮,到斷手斷腳,開膛破肚,說得巨細靡遺。往日是吳征怕江湖險惡,萬一哪日顧盼受傷也好自救。這小丫頭一看是吳征所教,又確實有用,學得十分認真。
大戰過後傷兵無數,顧盼得以一展所長,施以巧手,居然救回瞭不少性命,當下韓克軍便讓她擔起瞭扶助傷兵之責。憑本事有瞭一官半職,小丫頭十分興奮,也顧不得常被弄得滿手血污,有礙美貌。
韓歸雁一看顧盼的手法就覺不同!不僅乾脆俐落,效用也十分顯著,現下正跟在一旁學得入神。陡然聽見顧盼發問,發愣瞭片刻,珠淚灑落著哽咽道:“大哥,不會回來瞭……不會回來瞭……”
“啊?”顧盼正興高采烈,聞言愕然回頭道:“怎……怎地瞭……”
“大哥雖勇,兵隻得五千,下卞關守軍卻有十餘萬。他隻能死,把他的人頭送給羅陽輝……羅陽輝有瞭大哥的人頭便能交差,也就不會對我們窮追不舍……我們想生,大哥便不能退,也無處可退。”顧盼不知韓鐵甲的阻擊居然會是決死,喉間隻覺被什麼東西堵上瞭,怎麼也喘不過氣來。戰爭之殘酷如此,吳府的未來又要經歷多少次煉獄般的路途?
“噗……”槍尖入肉,一貫到底。羅陽輝雙目赤紅,以八千對五千,占不著絲毫便宜,又調下卞關守軍一萬,苦戰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韓鐵甲。
鐵塔般的大漢已筋疲力盡,連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橫著長槍,似乎在說:“想過去,便從我身上邁過去!”
羅陽輝氣極,命軍士拉起韓鐵甲,以三桿長槍釘入他的身體,像一副支架將他懸空撐在地上,才略消心頭之恨。隻是韓鐵甲早已氣絕,勾起的嘴角仍在譏諷著羅陽輝,似乎反反復復,用沉厚的聲音在羅陽輝耳邊咆哮著念叨:“我五千打你一萬八,我五千打你一萬八……”
一行人趕赴至江州,韓鐵衣與陸玉山早早聯手,把控瞭江州的局勢,又安頓好前來投奔的昆侖派後輩以及各個傢族。同門相見,得知昆侖派已遭不測,紛紛感傷不已。
兩日之後,吳征,祝雅瞳與陸菲嫣也安然來到。這一路艱難險阻,終於走到瞭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唯一不敢面對的便是林錦兒,不想師娘見瞭他雖先哭瞭一場雙目紅腫,卻堅強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要替你師父看著你重振昆侖!”一邊讓梁玉宇去籌備他的登基大業,一邊馬不停蹄地,昆侖一系碩果僅存的眾人聚集在一起,要對將來下一個定論!
“在涼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沒有改變。我知道你們有很多質疑,可是我依然堅持!”吳征開門見山。
“大秦是各傢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據天險,足以倚仗。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背井離鄉?”陸玉山雙目一翻,慍怒道:“賢侄,各傢以昆侖派為主幹,如今昆侖派已倒,倒在何處?你要去盛國,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
“呵……陸伯伯不會以為憑一個江州就能立國吧?這裡四戰之地,就算富庶又有天險,依然是一處絕地。隻消四面圍定,不攻自破!”吳征直言道:“就算咱們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國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做這等蠢事!而且,陸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連累諸位甚多。前往盛國雖仍將受制於人,但盛國既肯接納於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也正因他們羸弱,故而用得著我們。去擔憂盛國鳥盡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馬月,也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事情。咱們到瞭盛國,可以重新紮根,彌補元氣。將來即使有變,不過君臣之間的矛盾,不至像如今連累所有人。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看似最蠢,實則最為平穩,對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處的選擇。”
吳征言之鑿鑿,韓歸雁低聲向身旁陸菲嫣道:“陸姐姐,你說句真心話,吳郎的選擇你認為如何?”
陸菲嫣尚未開口,粉面已紅,低聲道:“他這等重情義的性子,就不是當皇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選擇來一統江山的男人,卻是我選擇的男人。”
“定下不改瞭?”
“絕不更改!”
“我們若不願追隨呢?”
“緣聚緣散,悉聽尊便,小侄無可奈何。”
“先奉梁玉宇為皇,不久之後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慮考慮?”
“嗤……陸伯伯,我隻願各傢的子孫福澤綿長,至於當不當皇帝,我是不願的。皇帝的子孫動不動便自相殘殺,哪來的福澤綿長?”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權勢沖昏瞭頭腦,還能如此冷靜,不愧是昆侖掌門!”陸玉山大笑起來道:“什麼時候動身去盛國?”
“越快越好!”吳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諸人,軍以韓傢為主,馀者便都看陸玉山眼色行事。
陸玉山原來早已動念,障礙可謂掃除得乾乾凈凈。
“那就明日吧。”韓鐵衣點瞭點頭,頗見欣慰道。
“嗯?這麼快?”吳征吃瞭一驚,這麼多傢族舉族搬遷不是小事,哪有明日就能動身的道理。
“世道紛亂,誰也不會把東西全放在一個地方。”陸玉山拍瞭拍吳征的肩膀道:“你在涼州定下的事,與老夫不謀而合,這一段時日來,若不是為瞭等你,老夫早就去瞭盛國。”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離開山勢延綿的蜀道轉坐馬車,吳征這一段時日來連遭打擊,又身心俱疲。
入瞭盛國之後,一傢上上下下總算有瞭安穩的時光,他也坐在馬車裡休養身體。祝雅瞳在車廂內陪伴,卻忽然咦地一聲道:“讓大傢停下。”
鉆出馬車,隻見官道遠遠來瞭一名老人,初看時還隻有綠豆一點大小,幾個眨眼便來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鑠,目蘊神光,掃視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頭,老夫迎迓得還不算遲吧?”
祝雅瞳暗自啐瞭一口,道:“費先生親自來迎,什麼時候都不算遲的。”
“外公。”倪妙筠驚喜連連,忙上前見禮。
“哈哈哈,還是祝丫頭會說話。陛下稍候將至,想來也不算遲瞭。隻是沒想到你們的腳程這麼快,否則還想在江州迎你們。”費鴻曦拉起倪妙筠道:“現下不是時候,待回瞭金陵再說不遲。這些年,苦瞭你瞭……”
諸人心中一驚,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費鴻曦?而據他所言,盛國陛下也要來此?張聖傑歸國之後,費,花兩傢拿出先帝遺詔,有瞭遺詔,又有這兩傢支持,張聖傑榮登大寶,欒楚廷期盼的盛國內亂並未發生。而吳征要率眾入盛的決定也早早就經由倪妙筠傳到瞭張聖傑耳中。
依腳程看,韓克軍等人剛入江州,張聖傑便已動身離京,因此才趕在漢口附近相見。
不一時便有龍旗招展,急速趕來!張聖傑身著龍袍,頭戴皇冠,竟然極為莊重,遠遠地道:“吳君遠道來此,朕不甚之喜!特輕車簡從,吳君莫怪。”
“陛下隆恩,吳征受之有愧。”
“閑話休提,請吳君隨朕回金陵!”
府邸是早就選定瞭的,雖略有些陳舊,卻十分寬敞,足以讓吳府上上下下住得舒服。
玉蘢煙幾已記不得在宮外的時光。沒有瞭皇宮的處處富麗堂皇,事事勾心鬥角,一時之間,她依然沒能從慣常的迷茫不知何處中醒覺過來。
新傢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舊,這幾日來還來不及整治。吳征雖念叨過改日空瞭就換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宮金碧輝煌的琉璃瓦。臨時擺放的簡單陳設,每一天都在更換。祝雅瞳擔起瞭采買開支的職責,誰缺瞭什麼,哪些不合意需要買新的款式,一樣樣地清清楚楚。
“咱們傢雖比不得從前光景,可一點銀兩還不缺。前廳是門面,多花些銀子是該當的。後院都是自傢人,奢侈現下不許,將就那也不許,都要用自己合意的!吳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瞭自由,玉蘢煙並不清楚祝傢與吳府從前是什麼光景。
但看祝雅瞳這麼端莊典雅的貴婦人,雙手叉腰指指點點,落魄之時還一副趾高氣昂的驕傲模樣,卻實在覺得說不出地溫馨。
“玉夫人,這些便夠瞭麼?祝夫人著小的再來問一遍,特地吩咐瞭,玉夫人從前在宮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務必要辦到,也請玉夫人萬萬莫要委屈瞭自己。”自來瞭金陵之後,吳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歸忙得焦頭爛額,同行的還有韓歸雁。府上的傢事便都落在祝雅瞳與陸菲嫣身上。與其馀人不同,玉蘢煙久居冷宮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對府上諸人頗有親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關在房裡,偶有在院子裡相見也隻是含笑點頭,便急急垂首離去。祝雅瞳心細如發,特地遣瞭趙立春前來伺候。
趙立春如今擔任吳府的總管事,這段時間卻把大多數的精力全放在玉蘢煙身上,也讓玉蘢煙的不適減少瞭許多。
這一屋子人個個都瞭不得,比之從前後宮裡的娘娘論樣貌絲毫不遜,甚至猶有過之。
至少玉蘢煙深知自己昔年艷蓋後宮,到瞭這裡那是絕對艷蓋不瞭。論心計,更有不少厲害角色。可這麼多不簡單的女人湊在一起,居然也沒後宮的爾虞我詐。偶爾聽見韓歸雁與顧盼不對付地拌嘴,也就是爭個嘴上便宜罷瞭。
“真的夠瞭。”玉蘢煙忙不迭地慌張搖頭,柔荑揪著衣袖道:“我不想給大傢添麻煩,這些東西也已足夠合用。麻煩和……和祝夫人說一聲,足感盛情。”
“是。小的這就去回報,采買來瞭立刻給玉夫人送來。”趙立春點頭哈腰,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沒的說。
“且……且慢……”玉蘢煙猶豫起來。
整日躲在房裡不出門,除瞭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還在韓歸雁身上。肖傢一族滿門抄斬的慘案,執聖旨的便是韓克軍!玉蘢煙心地善良,深知韓克軍在皇權之下沒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傢一門老幼隻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宮為妃之後,二十年來唯一的心願便是替肖傢報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宮亦從未放下過——連吳征要帶她出宮都沒能打動她。
直到梁興翰身死……仇敵死瞭,壽終正寢。玉蘢煙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宮中苦熬瞭二十年究竟為瞭什麼。壽終正寢,算得上報瞭仇麼?當然不算!可是仇敵已死瞭,又能怎麼辦?不,還有,韓克軍,韓鐵衣,韓歸雁,韓傢的人手上沾滿瞭肖氏一族的鮮血。
我……我要報仇……玉蘢煙顫巍巍地提筆,在紙上寫寫畫畫道:“去幫我買些藥材來……稟報祝夫人,人人奔忙辛勞,我沒用,隻能幫大傢熬些湯藥補補身子……”她寫瞭又塗,塗瞭又寫,似是在糾結藥材的配方,反復幾回,才終於重重拍下筆桿,嘶啦一聲低頭將紙張奮力甩給趙立春道:“就這些吧……”
趙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藥膳,定然是大補元氣,小的這就去。”
趙立春剛背身,玉蘢煙便伸出瞭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燒般縮瞭回來。待一無所覺的趙立春離開小院,玉蘢煙像是失去瞭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淚也大顆大顆地落瞭下來。
蒼老的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這個人當年不住地拋出權杖,高高在上地讓肖氏族人一命嗚呼。也是這個老人,帶著府上所有人平安抵達盛國,吳征對他更是畢恭畢敬。還是這個老人,他有個美麗,健康,性感的女兒,吳征板上釘釘的原配夫人,內宅之主!
玉蘢煙深知吳征待韓克軍多麼尊重,又對韓歸雁多麼疼愛。一邊是苦求不得的仇人,一邊又是畢生難再有的傢。玉蘢煙左右為難,已不知反反復復糾結瞭多少日。
“讓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瞭,再不動手,又是一個壽終正寢的仇人……肖傢的血仇,總要有人來償還!”玉蘢煙珠淚如雨,強撐著嬌軀爬起。終於站立的身姿似是下定瞭決心,可搖搖晃晃的又似風中殘燭,隨時將熄。
吳征每日忙得不可開交,但每逢午,晚兩頓飯時,他一定會回到吳府。
初來盛國,府上人等俱都不易。無論如何,一天裡固定兩回陪伴她們,那是萬萬不能少的。
吳征與韓鐵衣,韓歸雁結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來心情都不錯,有說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們拖出長長的影子,又顯得腳步沉重,頗為疲累。
飯菜幾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時刻便流水價般擺上瞭桌,用餐者也都守時地提早前來等候。有瞭吳征以身作則,吳府上下人人都將這一團聚的時刻當成府中第一要事。
也許難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國人生地不熟的時刻,一頓簡單的日常膳食的確是絕佳的方式。
韓克軍正閉目養神。涼州之行無比艱難,老將耗費瞭無數心力,將他存馀不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瞭大半。如今更顯蒼老,有時走路都要人攙扶。
“爹……”韓歸雁震瞭震精神,走到父親身後力道適中地替他揉起瞭肩膀。韓克軍的衰老人人看在眼裡,作為女兒,無論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狀態,以盡孝道。
“嗯?都回來瞭……”韓克軍喉中痰音極重,又咳瞭兩聲才拍著韓歸雁的手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瞭。”幾字一句,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軍中虎將也被年歲折磨到瞭這種地步,見者無不覺得淒然。而涼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後一戰。
“是。”韓歸雁鼻尖微酸,在韓克軍身邊坐下。
“誰安排的飯菜?”吳征回瞭府像是倦鳥回瞭巢,興高采烈道:“樣樣都有人喜歡,嘖嘖,我看咱們傢第一份生意,還是開酒樓好瞭!”
祝雅瞳挺瞭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麼樣,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人丁著實不少,不僅要葷素搭配,不少人還來自川中,需得安排幾道口味重的菜肴。一頓頓地安排下來,還要不重樣,讓府上諸人吃得滿意,花費的心思著實不小。
陸菲嫣聽得掩口嬌笑。兩人配合瞭多日頗有天衣無縫之感。祝雅瞳為瞭些許小事志得意滿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來,都讓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總是活力十足,半點都沒有吳府實際最高掌權人的樣子。按道理,吳征對疼他疼到骨子裡的娘親定然是言聽計從。想不到祝雅瞳不搶吳征半點權力,反倒心甘情願地做好繁雜的後勤之事。從前的祝傢主在新生的吳府裡威勢不顯,可任何時候看見她樂觀的模樣,不僅讓人心安,更能掃去許多陰霾。
“對瞭,今日的事兒辦得如何?”
“萬事開頭難,沒有那麼快。”吳征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先皺著眉搖搖頭,又一挑眉毛道:“不過還好,事兒挺順,能這麼順利下去,說不準能早上個十天半月的。”
“嘻嘻,瞭不得!”祝雅瞳往吳征碗裡夾瞭兩片肥羊道:“傢中的事情,你莫要擔心,有你師姑幫著我,出不瞭任何亂子。今日連你玉姐姐都說要來幫忙瞭呢!”
“呀?那真是不勝之喜!”吳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著玉蘢煙,滿臉都是笑意道:“金陵雖非故鄉,也是個繁華大都,多出來走走看看,比關上屋子裡好上不知多少。待這一段時日忙碌完瞭,我來安排,全府一道兒好好遊覽三天!”
一傢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朝玉蘢煙射來,驚得她剎時面紅過耳,趕忙低下頭去,搖瞭搖頭,又點瞭點頭,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傢都這麼辛苦,特地熬瞭些湯藥,給你們補補身子,我這就去拿。”
“這種事讓下人做就好瞭……”吳征話剛出口,玉蘢煙急著打斷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臉上潮紅未褪,連連搖頭擺手,似乎甚是激動,片刻後才自覺失態,又垂首吶吶道:“每個人的藥膳不同,不能亂吃。”
“好。果然玉姐姐心細。”吳征微笑點頭,鼓勵她莫要害羞。
玉蘢煙不敢直視吳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離開廳堂。心慌意亂之下連腳步都幾乎不穩,哪裡留意得到背後吳征面色漸漸凝重,連帶著整個廳堂都沉寂瞭下來,有人擔憂,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隻是感覺自離開大秦之後,吳征心性情緒無論再怎麼盡力樂觀,骨子裡俱都不佳。他這一沉下臉,廳堂裡的氣氛便顯壓抑。
從前在成都吳府,可從未有過這般模樣。
吳征很快警醒過來,勉強笑瞭笑道:“對不住大傢,這裡……會有些事情,處置起來不難。咱們按平日裡的就是瞭,無妨,無妨。”
一看就與玉蘢煙有關,這位陌生,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沒人擔憂,但看吳征頗為緊張的模樣,此事恐又無法善瞭。
“用飯吧,一邊等她就是瞭。”韓克軍點瞭點吳征的頭,灑脫一笑,又淒然搖頭道:“既願埋骨異鄉,又何須諸多顧慮。”
“是。”吳征低聲應和,隨即也灑脫起來,朝玉蘢煙離去的方向深深望瞭一眼,復雜得難以言喻。
玉蘢煙嫋嫋娜娜地移著蓮步,她肚子裡像打翻瞭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諸味齊來,直讓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瞭極點。即便如此,久居皇宮之中自有一股貴氣,行走時臀胯左右搖擺,頂得薄薄的紗裙柳葉般隨風輕顫不已。如此身段姿態,加諸瞭正憂慮無限,因恐慌難安自然而然細眉深鎖,香唇緊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憐,誰人見瞭都要升起無限憐惜,將她好好寵溺之意。
藥膳早已分盅備好,熬煮瞭許久每一盅都有大補元氣的功效。有些適合女子,可美容養顏,有些則適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歡,隻需去取來與眾人分食即可。——除瞭一盅。
比之藥膳調理,以藥材中某個部位配置毒藥,神不知鬼不覺,才是玉蘢煙的拿手好戲。——也是肖傢留給她的傳承,正因這份傳承,才讓舉族覆滅的血仇無論何時都縈繞在她心裡,從不曾忘卻。
進瞭後廚,玉蘢煙讓仆從們在外等候,才足下發軟地癱倒,大顆大顆的汗珠自頂門發根處冒出,不一時便順著額角滾落至發梢。那嬌喘籲籲,汗透津津,滿面潮紅的模樣,極易讓人浮想聯翩……
“不能,不能再減瞭,至少,至少要讓韓克軍血債血償。”早間曾備下瞭三份藥膳,幾乎不費多少氣力便減成瞭兩份。韓歸雁當年不知出生瞭沒?千錯萬錯,孩子是沒有錯的。且她是吳征良配,更是吳府裡不可或缺的人物,吳征不僅是喜愛她,往後更有許多地方要仰仗於她。韓歸雁萬萬不能有事……
第二份是留給韓鐵衣的。他似乎也是無辜的?可肖傢無辜的死難者難道少瞭麼?還有那些淪為奴婢的女眷,無辜者難道少瞭麼?玉蘢煙反反復復,躊躇瞭許久……韓鐵衣近來與吳征走得甚近,兩人似乎在籌畫什麼大事。玉蘢煙雖幾不露面,久居皇宮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來到金陵之後,吳府看似安定瞭下來。實則真正不需操心的,僅有寥寥數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顧盼,譬如那個昏迷不醒的尼姑,譬如被關押著的燕國公主,譬如無甚本事的自己。
吳征焦慮難安,幾至日夜殫精竭慮!吳府上下能人雖多,具統兵之能的大將之材也就韓氏兄妹二人而已……韓鐵衣幾與韓歸雁一樣的重要,堪稱吳征的左膀右臂,他也不能有事……玉蘢煙心中也明白,與韓鐵衣不過一面之緣,可不知怎地,對這位相貌俊秀得堪稱漂亮的儒將,竟有一股發自心底的熟悉與親切。此情何來不得而知,玉蘢煙隻知自己打心眼裡不想害瞭他。
韓克軍已是風燭殘年,混吃等死,看著也時日無多瞭……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要他一人償命已是大大便宜瞭韓傢……玉蘢煙尋找著藉口安慰,鼓勵著自己,堅定地朝著那盅特殊的藥膳伸出手去,一觸盅身,又忍不住打瞭個寒噤。
小弟聰明伶俐,韓克軍中毒身死之後他一定會猜到是我幹的!他會怎麼看我?會不會趕我走?會不會原諒我……
玉蘢煙不敢想下去。這事兒隻消做瞭,就是對吳征巨大的傷害。可仇人就在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給肖傢列祖列宗一個交代?玉蘢煙深感自己身上套瞭一層又一層的枷鎖,不敢,也不想掙脫。
為瞭復仇而在皇宮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幾乎燒盡瞭生命裡的一切。若不是吳征突然闖進瞭天澤宮,現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吳征給予自己的,不僅僅是冷宮中沒日沒夜的念想,以及撩撥心弦的悸動。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險來到天澤宮,這幾年來幾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艱難之際,吳征也沒有忘卻瞭玉蘢煙。一路歷經艱險至此,這一座剛剛開始煥發生機的府邸,正欣欣向榮,每一處都讓玉蘢煙深深眷戀,更舍不得離去。
造化弄人,恩人與仇人居然是同在一處屋簷之下極親密的夥伴。
抉擇之兩難,幾如抉擇斷去哪一條手臂……海樣深的血仇是這許多年來刻入神魂的執念,而蹉跎半生之後,從前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就像枯萎的鮮花不再盛開,與眾不同的吳府是無法割舍的眷戀。
玉蘢煙艱難支撐著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緒,將盛給韓克軍的小盅抓起,放好,終於下定瞭決心:我隻取他一人的性命以報肖氏一族血仇!韓克軍死,此仇從此一筆勾銷……
“來人,幫我端上去。”仆從們端起一個個托盤向用膳的廳堂走去,玉蘢煙又是一陣懼怕:撕破瞭臉皮之後,小弟會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韓歸雁那一邊……他一向講道理,在府上做主的更需講道理……可有些時候,他也有些蠻不講理……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廳堂,玉蘢煙低著頭道:“小小心意,請諸位品嘗。”不知是為瞭褒獎她的用心,還是為瞭更好地寬慰她的緊張,吳征身邊的位子已空瞭出來。
男女的藥膳分開,玉蘢煙一一親自端上,唯獨韓克軍那一盅又有不同:“韓老將軍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溫補為主……韓……韓老將軍請慢用。”
“多謝。”韓克軍深嗅瞭一口感嘆道:“老夫一貫愛用藥膳。藥味兒大多人不喜歡,老夫卻覺得是異香撲鼻!玉姐兒這一盅前所未聞,倒要大快朵頤!”
“且慢。”玉蘢煙剛在吳征身邊坐下,聞言心中一驚急忙阻止,頓時又覺自己失態。此刻已顧不得這些旁枝末節,她妙目望著清澈又冒著清香味兒的藥膳湯,又打量著韓克軍須發皆白的蒼老容顏,心中忽有股萬事皆休之念,面上現出哀戚與厲色道:“你……你不準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百感交集,千回百轉的念頭全數糾結在一起。玉蘢煙又氣又急,熱血上頭,意識漸漸模糊,望向韓克軍的怨毒目光漸漸失神,脫力暈去……
廳堂裡旋即亂瞭起來,隻見吳征一手扶著玉蘢煙,一手從韓克軍面前取過小盅,才徹底放下心來一樣,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幾乎脫力,緩緩道:“前因後果,我大致說與你們聽……梁興翰登基不久發生瞭件大事……侍禦史肖英韶犯瞭事,肖傢被滿門抄斬……”怒火像烈陽臨於頭頂炙烤著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淵沒過瞭腰際,錐冷刺骨。隻有後心裡一股暖融融的溫和氣息徐徐入體,護持著胸口一點心火不滅,更讓寒暑交加的身體漸漸舒適,漸漸安寧。
不知過瞭多久,玉蘢煙在一個機靈中驚醒。視線漸漸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四角裡放置瞭冰塊,清涼宜人。一身汗濕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換去,不僅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選過。
以素白為底的對襟款式有些莊重,亦含孝意。袖口與領口的淡粉色著在她麗質天成的身上,頗有幾分曖昧之意,大異素白的莊重。不過若留心一看,淡粉之於素白衣襟的袖口與領口,頗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頂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蘢煙左右打量,向著嘩嘩的水聲望去,隻見吳征擰乾瞭一面方巾,又取瞭隻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邊道:“還有些頭暈?”
已許久未曾見到吳征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帶笑意,闊口咧開,毫不掩飾地展露一嘴發亮的白牙。比之近來時不時魂不守舍的強顏歡笑,不知舒心幾許,好看幾許,竟讓渾渾噩噩的玉蘢煙看得一呆。
“有些難受……”玉蘢煙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淚忍不住滾瞭下來。
“無妨,無妨的……”吳征及時將她抱在懷裡,以方巾擦去淚痕道:“心裡有事該當說與我聽,從前在皇城裡你不願連累我,不說也就罷瞭。現下到瞭這裡,若還瞞著我,今後還怎生過日子?”
玉蘢煙不及去辨認吳征暗藏的情話,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麼說……”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說,大不瞭咱們吵一架最多瞭,還能怎地?夫妻之間過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麼。”吳征心疼地道:“早說開瞭便是好事,韓老爺子有話要單獨與你說。”
“啊?”玉蘢煙吃瞭一驚,抬頭望向吳征,見他一臉如釋重負的欣慰,不明所以。她隱隱然猜到吳征可能知曉瞭什麼,冷然道:“他為什麼叫見我?”
“有些事,從前說不得,現下就沒什麼顧慮瞭。韓老爺子有滿腔話語,正要與你說一說。他與肖老爺子的交情匪淺,就算後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麼?玉蘢煙聽吳征說可交托後事,又不明韓克軍要見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沖動!正是如此,從前的顧慮現在已不復存在,說瞭出來又能怎地?分明是韓克軍對不起肖傢,自己正當義正詞嚴!可她生性的倔強裡,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獨自面對殺父仇人,滿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幾分懼怕道:“好!不過,小弟你能不能陪著我。”
目光裡幾近哀求,吳征一想內中隱情,玉蘢煙神魂不寧之下還真的未必支撐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著你!我去請韓侯進來。”
韓克軍拄著拐棍,在吳征的攙扶下進瞭小屋,在偏廳坐好。吳征又扶著玉蘢煙起身,喂她喝瞭口水,才陪著她與韓克軍隔桌對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腦門也精神一振!玉蘢煙有吳征陪伴壯膽,當下咬著唇瓣,直視韓克軍的雙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將他殺瞭。隻是她那目光裡淒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這人,就兇不起來。”吳征心中暗笑之時,韓克軍先拱瞭拱手道:“敢問,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說中瞭心事,玉蘢煙緊咬銀牙,沉聲怒道:“不錯,我是肖初玉!你當年將肖傢滿門血洗,肖傢少瞭誰人你自是一清二楚瞭!”
韓克軍釋然地頻頻點頭,渾濁的雙目漸漸空洞,似回憶起瞭往事,呢喃道:“記得,每一個人,我都記得。老肖剛正不阿,老夫一向與他相善,也是佩服的……聖命難違,當年,真的好難……三月的查辦期限過去,我好像老瞭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壽瞭十年。”
“你滿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傢的冤魂都要來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瞭你!”玉蘢煙罕有說出惡毒話語之時,韓克軍還不以為忤,倒讓吳征滿臉尷尬。他不敢插嘴,隻能目視韓克軍快些說出個中隱情,又拍著玉蘢煙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動。
“不錯。老肖將後事托付與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無能為力……有負重托,甚憾,甚憾。”韓克軍也不願糾纏,從懷中取出一紙已發黃瞭的書信遞與玉蘢煙道:“老夫愧對肖傢,這一封書信原是老肖於危難之時交付於我,現下還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
玉蘢煙不知還有許多隱情,聽韓克軍的意思,肖英韶臨危之際還囑托韓克軍後事?不由將信將疑地接過書信展開。
【韓君見啟,韶見機一事,或大難臨頭……萬望韓君憐肖傢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處,為我肖傢延續一份香火。肖英韶頓首百拜!】書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跡十分潦草。
玉蘢煙幼時得《毒經》傳承,與肖英韶常有接觸,自然認得他的字跡,貨真價實。
“這一回涼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後一次出遠門。”韓克軍悠然道:“從前許多事兒放不下,這封書信也鬼使神差地帶在身邊。老夫當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負肖傢傳承,找不著你便草草結案,陛下也未過多追究。其實當年,許多人都身不由己,連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寶,容不得污點,更要借機清洗朝中異己,肖傢不得其時。他明知老夫與肖傢相善,還要老夫領旨,多多少少存瞭網開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兒與老夫說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當年陛下始終舍不得殺你,隻是囚禁於冷宮要你壽終正寢,怕是已知曉你的身份。他心裡對肖傢,始終還是懷著一份歉疚的。”
玉蘢煙邊看邊聽,越發心驚,她多少瞭解當年內情,口氣也有所緩和道:“當年你找過我?”
“找不著,隻知你逃瞭出去,當時心中還頗多欣慰,肖傢終究還有香火傳承,哪想得到你因緣際會,又回到皇城。”韓克軍嘆息不已,念及玉蘢煙在宮中委身仇敵,以羸弱之身尋求報仇之機,失敗後冷宮的清苦,再看她現下來到吳府,也不知於她而言,這一生是喜是悲。
“我隻是一屆女兒身,香火傳承?我……我……”肖英韶的親筆信裡,的確在懇求韓克軍盡力為肖傢保留一方血脈。可是肖傢滿門,隻剩下玉蘢煙一名女子,又何來血脈傳承。
玉蘢煙說的是自己,卻似刺痛瞭韓克軍。老人面色猛地灰敗下來,仿佛韓傢隻剩下瞭韓歸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後,再無川中韓傢,而他喉間哽咽發不出聲來,嘴唇連動之下,吳征讀出瞭唇語,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陣過後,韓克軍才定下神來,以極緩慢的語聲道:“老夫既在,豈能讓肖傢一門忠烈斷子絕孫?忠良之後,無使斷絕!肖英韶是忠正賢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瞭,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憐我的鐵衣……”
玉蘢煙雙目陡然圓睜,絲絲縷縷在靈光一閃間似乎串在瞭一塊兒,她駭然道:“韓……韓老……”
“鐵衣當年隻有三歲,他生得不好,一脫娘胎便百病纏身,養在府上遍請名醫,又用盡瞭靈丹妙藥都無濟於事。你傢犯瞭事之後,老夫日夜焦慮,又恰逢鐵衣病發,眼看不久於人世……老夫拖延到瞭鐵衣身故,才用他的遺體,去換瞭你傢的一個三歲男童出來。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裡,男童的母親就抱著鐵衣的遺體……過瞭大半月,老夫才尋機取回鐵衣的遺體悄悄下葬,可憐年幼的孩兒在墓碑上連真名都不敢寫……”
老人說得聲聲泣血,連吳征聽瞭都不由抹瞭抹眼角的淚痕。玉蘢煙更是如天雷轟頂,不聞半點哭聲,鼻尖卻已酸得發麻,淚珠湧泉般滾落,顫聲道:“韓老,那……那……韓鐵衣將軍是……是……”
“現在的韓鐵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該當認得的。他倒韓傢之後,老夫待他視同己出,將韓門傢傳所學傾囊相授,從未虧待於他,也算是給老肖一個交代!”
玉蘢煙重重捂住瞭櫻口,脫力倒下順勢跪地,又倔強地支撐著膝行至韓克軍身前道:“小女子險些對恩公犯下大錯,小女子……小女子萬死難辭其咎……”
“沒事,沒事……你能明白瞭就好。都怪這個壞小子,非說這樣才能解開心結,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韓克軍頗覺欣慰,又朝吳征瞪瞭一眼,喝罵道:“發什麼愣?要你小子流假淚麼?還不快去讓鐵衣來相認。”
“是是是……”吳征雖落著淚,卻是一跳老高,蹦著就打開瞭房門。
房門外早已站瞭兩排人,親近者無不至此偷聽,見一樁深仇盡化,笑的哭的俱有。韓鐵衣早哭成瞭個淚人,他當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傢發生瞭什麼事。隻知自己糊裡糊塗就進瞭韓府,從此所有人都喚他作韓鐵衣。韓傢雖幾如將他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更是宣稱他體弱多病見不得風,待他卻是極好。韓鐵衣自己也足夠懂事爭氣,等他長大成年,又學瞭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鳴驚人!現下想來,韓克軍為掩人耳目,幾乎做到瞭盡善盡美。
“孩兒深受父親再造大恩,孩兒……孩兒……”聰明伶俐,飽讀詩書如韓鐵衣,此刻居然詞窮,不知該如何感念韓克軍的恩德。
“傻孩子!”韓克軍撫著韓鐵衣的發頂道:“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恩德不恩德的?”一言驚醒夢中人!
二十馀年來,韓克軍從將他視同己出,到現下早已割舍不開,他就是自己親生的兒子韓鐵衣。他們之間,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兒不孝!拜見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本應其樂融融的親人相聚,不知何故總有些許壓抑。吳征很清楚,血脈之間的聯系難以替代,無論韓克軍與韓鐵衣之間感情有多麼深厚,沒有血脈,便是差瞭那麼一點點東西。
“韓傢這樣太過復雜瞭,不如親上加親?韓老,您看玉姐姐怎麼樣?收個義女如何?”
玉蘢煙溫婉賢淑,頗具大傢閨秀的氣度,加之天姿國色,誰見瞭都喜歡。韓克軍聞言哈哈笑起來,點著吳征道:“親上加親?倒是個好辦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頭肯不肯?”
“義父!”玉蘢煙起身斟茶,盈盈拜倒,雙手將茶碗高舉過頭頂。
“好好好!”韓克軍老懷大暢地接過茶碗抿瞭一口道:“風燭殘年,還能收一名賢淑的女兒,老夫之幸!來,鐵衣,玉丫頭,快快起來,讓老夫看一看!”
一對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藥籠煙,弟弟也是俊秀之極,此刻站在一起,旁的不說,當真就是一傢人!姐弟相認,千言萬語不知要從何處說起,吳府上下更是許久沒有這等大喜事。
祝雅瞳與陸菲嫣忙著張羅一個小型的儀式。
韓歸雁忽然才知哥哥並非親生,卻又多瞭個姐姐。韓傢人丁凋零,多瞭個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裡為老父親感到高興。
興高采烈之中,吳征還是註意到韓克軍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讀破的唇語,心中大痛。
“甲兒,我的甲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