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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卿心難明·誰解其慟

  吳征回府時一身疲憊倦容滿面。一首《節婦吟》半日時光便讓成都城大街小巷裡交相傳頌,也讓他半分高興不起來。

  陸菲嫣早早被陸玉山喚去至今未歸,想是顧陸兩傢已在考慮得失,萬分慎重。顧盼尚在禁足,府中最親近的便是祝雅瞳。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恨不相逢未嫁時?”祝雅瞳瞄一眼紙上的妙句,瞄一眼閉目鎖眉的吳征,以各式不同的語調念瞭好幾回才揶揄笑道:“到底是道聽途說來的貞婦,還是因陸菲嫣有感而發?”

  “莫要再笑話我瞭成不?”以祝雅瞳之聰慧當能明白詩中的貞婦正是吳征自指,他已入朝為官,當忠於大秦的聖上,言下之意一女不嫁二夫,一人不事二主。以一首絕妙好辭讓兩位殿下都無話可說,以應付過此前的危急局面,本是件頗為自傲的事情。可吳征心中煩悶難言,自鳴得意是沒有的,甚至連祝雅瞳的調笑之言也沒能讓他稍作放松。

  “不說笑兩句,還能說難聽的不成?”祝雅瞳放下手中詩句,微揚下巴道:“這一回你的苦惱遠比往日要多得多,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嗎?”

  “何事都瞞不過你。”不想祝雅瞳已對自己瞭解如此透徹,吳征心中略有安慰,更有些恐慌。那雙柔若春水的眼眸總能看穿他的一切情緒,吳征隻得搖頭道:“一個秘密,不能說。”

  午間梁玉宇駕臨北城府衙,吳征已入死局,最大的原因正在說輕可輕,說重可重的把柄被捏住,即使是祝雅瞳,吳征也沒打算讓這個把柄再被多一人知曉。梁俊賢的到來給這個死結松瞭一松,也虧吳征急智突生,《節婦吟》用在當時恰到好處。

  流言如風,梁玉宇即使當場把吳征給殺瞭,以《節婦吟》之膾炙人口,隨意便能在百姓間流傳起來。世間多風言風語,梁俊賢若再稍加運作,很容易就讓梁玉宇被扣上頂殘害忠臣,意圖奪位的帽子——那也是他不能承受之重。

  吳征一條命就此保瞭下來!梁玉宇未得吳征,卻也得到他隻效忠大秦的保證,形同中立。——《節婦吟》不日將流傳於世,能讀懂其中寓意所指者也不在少數,你吳征還敢輕易食言而肥不成?如此人才不能為他所用固然可惜,兩不相幫也是個能夠接受的結果。至於梁俊賢純粹拆臺搞事來的,朝堂上似吳征這等與兩位殿下都不沾親帶故者眾多,若是人人都居中而立,對剛剛粉墨登場的梁俊賢就是最好的局面。

  隻是除瞭梁玉宇與吳征,誰也不知道吳征今日不啻於鬼門關上走瞭一遭,那是一個連祝雅瞳也未能知曉的秘密。是以祝雅瞳並不認為此前吳征遭遇多大的難題,即使當面拒絕瞭梁玉宇也至多是暫時惡瞭他,直到現下見吳征抑制不住愁容滿面,呼吸粗重,微瞇雙目中射出的光華迷茫無計,才知事情並不如想象的簡單。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的。”祝雅瞳心中一黯,此話卻終是說不出口。

  室內二人各有所思,相處時罕見地長時間沉默。

  祝雅瞳與愛子相處時日已不短,向來配合默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越來越少。祝傢之主在吳征面前褪去瞭神秘的光環,美麗,高貴,優雅,聰慧,時不時還有些少女般的可愛。而吳征在祝雅瞳面前也不再是一行行冷冰冰的字跡,他活靈活現地在她面前,機敏,有趣,果敢,才氣縱橫。

  祝雅瞳極享受這種感覺,甚至是貪戀。當吳征毫不猶豫地找到拙性,將調查暗香零落的一幹事情全數交在他身上,表現出對祝傢無以倫比的信任時,天底下沒人能明白祝雅瞳有多麼開心。——祝傢對吳征仍是一個謎,但經過在長安的相處,祝雅瞳卻不是謎。與其說吳征對祝傢信任,不如說對祝雅瞳的信任。乃至於知曉吳征與陸菲嫣之間的偷情,除瞭一點點嗔怪之外,祝雅瞳更享受的隻有與愛子同守一份小秘密的歡欣。

  天底下絕大部分母親一直擁有,甚至有些都已膩煩而嫌棄,在祝雅瞳身上卻珍若性命。有時她甚至產生若能如此下去,即使母子倆最終不能相認,似也已足夠滿足的寬慰之念。

  事實終究是事實,無論兩人的相處如何愉快,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進展如何迅速,難以相認的事實終是一道橫隔二人之間的天塹。平日裡感受不到,可到瞭關鍵時刻,涉及到吳征內心深處最為陰私的秘事時,鴻溝便憑空出現,將兩人隔得遠遠的。

  祝雅瞳深知不是自己貪心不足,吳征的不言非是因不願說——世間人人都有不願說的秘密,而是因不肯說!既非至親,信任再多終究有所保留。他所擔心的是說出來之後,會有對自己不利的後果。

  良久,祝雅瞳輕聲道:“其實……你有沒想過命運不由他人掌控?”

  “惹你生氣瞭?”

  祝雅瞳一生之望全在與吳征相認之上,是以堅韌如她也控不住情緒說出驚雷般的一句話來,此話一出,她便後悔。現下絕不是道出滿腔盤算的好時機!不想吳征似沒聽見,反問得沒頭沒腦。

  “你能惹我生氣麼?”祝雅瞳秀眉一蹙,略有不甘,不肯承認。

  “原來我也以為我不能。不過我知道你若是不高興,就會像現下這樣。”吳征二指揉得下巴短短的胡樁沙沙作響,饒有興致。

  “亂說什麼?我想事情時都是這樣。”祝雅瞳略顯慍怒道。

  “不一樣不一樣。”吳征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想事情的時候也是這般輕咬嘴唇,但是眼睛靈動得很,仿佛在笑一樣,那時定然無數奇謀妙計或是陰謀詭計都在湧出。生氣的時候就不是如此,眼睛平靜得很,還會瞇上些許。”

  “呸,哪有陰謀詭計?老娘這裡全是奇謀妙計!”祝雅瞳被逗得展顏一笑,屋內似被春風拂過,冰冷的大地復蘇一般。陡然目中一亮,“老娘”一詞平日裡她絕不肯用來自稱,有些粗魯於她的優雅有礙,不願給吳征留下不雅的印象。不過此刻半發泄半調笑般說出竟覺頗有風味且極為貼切,一時心胸一開,煩悶之意去瞭不少。

  “吶吶吶……就是這樣!陰謀詭計!陰謀詭計!”吳征卻縮瞭縮脖子,祝雅瞳目光流連嬌若春水,正是仿佛在笑一般。若是對著旁人還好,對著自己就不覺毛骨悚然,不知這位美婦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哼!老娘正思忖著如何整治你,你小心點!”祝雅瞳一皺鼻翼,心中卻樂開瞭花,小乖乖平日悶聲不說,不想暗中觀察已是熟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此前心情不佳,被他說中時還有些不滿,頗有惱羞成怒的意思。現下心情轉好,登時大喜過望,世上哪有不熟悉自己母親的兒子?

  “老娘是誰?”吳征抽瞭抽嘴角,二次聽見,終於確定不是自己聽錯瞭。

  “老娘就是人傢啦!怎麼?你有意見麼?”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世間愚婦鬧起脾氣來都敢自稱老娘,祝傢主金貴之軀,自無不可。”

  “貧嘴,什麼天大的秘密好瞭不得麼?既不肯說,人傢不來管你。”祝雅瞳瞪瞭吳征一眼,氣鼓鼓又不無得意地扭腰擺臀離去。

  吳征等她走瞭許久才敢抹一把額頭冷汗!命運不由他人掌控?即使在他前世的那個開明不知幾許的世界裡,這話也是萬萬不敢說的,何況當世?祝雅瞳這名奇女子在吳征眼裡自是十分瞭不起,偶爾流露出的可愛雖與需時刻沉穩的豪族之主身份不符,但在這樣一名絕色身上則隻有更增光彩。但今日的驚人之語,吳征甚至想不透因何而出。

  若是調笑之言,現下隻能更增吳征的煩惱;若是發自內心,今日並非絕佳良機,連合適都說不上;若是隨口……此刻的情境下,祝雅瞳斷然沒有隨口一說。

  “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麼世界啊?全是瘋子麼?”吳征嘴唇眼角齊抽,心知祝雅瞳也覺失言故而輕易讓他轉移瞭話題。失言失言,豈不是確有此事麼!

  祝傢若是動瞭什麼心思,本就一團亂的世界豈不是又要炸鍋?聯想起此前祝雅瞳的敗傢一說,吳征似有明悟,憂慮與恐懼更甚。果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道是一名高高在上的豪族之主,絕頂高手因何對我這麼好,這份歪心思當真令人徹夜難安!吳征頹然坐倒,回思此前的一切,還有那雙望向自己時隻有愛憐,欣喜與真誠的眼眸……若說她全是壞心思,也難以置信。一個人若是裝模作樣,無論掩飾得再好也不可能全無破綻。且哪個存瞭壞心的會主動與難纏的獵物密切接觸?吳征又不是好騙的雛兒。

  搞不明其中含義,一首《節婦吟》也能暫緩危機,換來一段時光的安寧。吳征現下隻覺前所未有地困倦,返回裡屋甚至等不到陸菲嫣歸來便沉沉睡去,多年來也僅有今日懶洋洋什麼也不想做,落下瞭修行功課……

  次日晨光初開時分迷迷糊糊醒來,吳征回神時心中一凜!

  身旁的被窩仍留著淡淡的幽香與體溫,佳人卻無蹤。顯是陸菲嫣夜裡歸來未曾驚動吳征,晨時也早早起身。想來她見吳征睡得深沉,動作定然極輕。可以吳征的感應之靈敏竟然一無所覺,可不是陸菲嫣武功突飛猛進,而是他自身之故。

  吳征翻身跳起,捧瞭把擺放好的盆中清水重重揉瞭把臉,待盆中蕩漾的水波復歸平靜,倒映出一張被愁雲慘霧佈滿的面容。“呼!”吳征重吐瞭口氣,將頭埋進水中!

  那一口氣好長,在水裡不斷鼓起顆顆氣泡,又被浮力推出水面,其間大多數擊打在吳征臉上。抬頭時吳征噴出一大口水霧,不待臉上的水珠滴完便迅速抹幹,動作利落幹脆!

  消沉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人生於世,誰無碰壁撞墻之時?吳征深明眼下的困局正因自己一時膽大造成,可謂自作自受!然則消沉何益?局面再壞,未必沒有死中求活的可能。

  昨日的混沌中曾有過解決的方法,隻是心神大亂不曾細想。吳征快速出門,時不我待,振作正在當下!

  甫一出院門便見陸菲嫣正曼步行來,面上頗見喜色。

  “起瞭?早膳快好瞭……”

  “我去書房還有要事,你幫我送來?”

  “好……那個,我爹今日想見你……”

  “哦?看你的樣子像好事瞭?”吳征振作中心神一爽!陸菲嫣的婚事本是巨大的難題,如今亦走出一片全新天地來。萬事隻要去做,總有轉機!

  “嗯……還沒定下……或許還需你的承諾。”陸菲嫣忸怩不安,她自是期盼擺脫婚姻囚籠,隻是越到關鍵時越發心慌。顧陸兩傢已知吳征底牌,以此為憑怕是要獅子大開口。陸菲嫣頗覺左右為難,低頭揪著衣角繞圈。

  “到書房一道商議,我先過去。”吳征點頭,兩人已有大庭廣眾時保持距離的默契,隻輕聲道:“他們敢提我就敢給,那些東西哪有你重要?”

  哄得陸菲嫣芳心大跳,兔子般逃也似地去瞭。吳征快步入瞭書房坐定,攤紙研墨。

  祝雅瞳教授的方法有效而實用,理順越是復雜的難題越是適合。吳征埋頭苦思,在紙上不住寫寫畫畫,圈圈點點。

  陸菲嫣與祝雅瞳不久後便都來到,見吳征聚精會神,俱是輕手輕腳不敢打擾。女子好奇心大都極盛,吳征又未避諱,等瞭會兒俱都按捺不住。二女對視一眼,各自施展輕功足不揚塵地來到吳征身後。

  滿心獵奇,不想疑惑更增。二女全然看不明白紙上一大串鬼畫葫蘆般的符號是何意思,不由再次抬頭嬌眸瞪媚目,迷惘之色一覽無餘。

  日頭漸升,陸菲嫣輕聲道:“時辰不早,你還要去衙門裡。”

  “哦,這麼快?”吳征抬頭鴿筆,活動著筋骨道:“啊喲對不住,饒兩位餓著肚子久候,該死,該死。”

  祝雅瞳沒心思搭理他的打趣話,蹙眉拿起紙頁,螓首左搖右晃喃喃道:“叉叉,樹丫子?還有這個是什麼?彎彎繞繞的,沒見過,從沒見過!”

  “密語!師門要事尚未定論,誰也不能說!”吳征得意地揚揚下巴,XYZ這些方程式所用的代數祝,陸自然不能明白,每一個符號所代表的意義隻有他爛熟於胸。至於說師門要事也不是推托,進一步的計劃關系重大,需得奚半樓首肯方可實施。

  “裝神弄鬼!”祝雅瞳及時落座接過吳征盛好的飯碗,享受自行模擬的母慈子孝之時,見吳征的狀態比之昨日大有不同,也自心安。

  “陸傢主約我何時?還有旁人麼?”吳征舉箸給兩位美婦各自夾上些菜,俱是她們口味所好。

  “待你完瞭公務回府,爹爹自會來拜訪,沒聽說有其他人來。”

  “這樣?那去請顧傢主一道來!”

  陸玉山單獨前來或許會與吳征先行達成協議,但此事並非他與吳征二人便能做得瞭主。且顧傢那頭說法未定,指不準要出什麼意外。要談,就三傢坐下來談!吳征片刻間思慮周全,靈敏的心思恢復如初,祝雅瞳心中暗贊,大是寬慰。

  “我不去……”陸菲嫣面頰微紅,夾在陸傢與吳征之間實是不好自處。陸玉山單獨前來存瞭多占好處的心思,縱使不願,她也不能拆父親的臺,換瞭吳征也是如此。

  “成!我讓宜知去請就好。晚間你就別出來瞭省得難做。”

  公堂裡今日無甚要事,些許公文有戴志傑相助不需多時便處置停當。衙門口冷冷清清,吳征也偷個閑先回內堂,順道著人去喚瞿羽湘。

  女捕頭被祝雅瞳所挾相助吳征,雖是盡力,心頭仍是萬般不願,見瞭吳征向來沒好臉色。即使吳征取出個瓷瓶讓她當場服下,鐵著的臉也沒半分笑容。

  “給你解藥還吃冷臉,真是!”吳征半躺在寬大的座椅上,一臉不爽道:“下月我晚半個時辰再給,看你還甩臉色不。”

  “祝傢主可沒吩咐我不準臭臉!”瞿羽湘冷冰冰答道,正眼也不瞧他坐沒坐相。

  “呵,原來你還知道一副臭臉麼?”吳征坐直瞭身子,目露玩味道:“回頭我就和祝傢主說說,讓你每回見我必須眼裡有淚,嘴上含笑……你猜她肯不肯答應?”

  “你!無賴子!忒也惡毒!”難度太高,瞿羽湘自問做不到,深恨吳征歹毒。

  “惡毒?我可從沒想過要取你性命。”吳征冷笑一聲道:“莫不是過瞭些時日就把這茬事情給忘個幹幹凈凈瞭?”

  瞿羽湘垂頭默瞭半晌,咬牙切齒道:“做便做瞭,事後應承的神情我也一般盡力,從未半點懈怠。還待怎樣?”

  “那是你當做的,莫要當做功勞。”

  “沒功勞也有苦勞。我當做的做瞭,你們應承的事情呢?又做瞭什麼?”瞿羽湘俏臉生寒,怒容乍現。

  “呵呵?居然談起條件瞭?”吳征手指極富韻律地敲擊著桌面道:“不說我不可能離開雁兒,便是雁兒明瞭你的心思,她還能從瞭你不成?”

  一言至此,瞿羽湘頗見頹然。她也知自己一片癡心,總歸妄想,所謂的吃醋,以及意中人叫吳征壞瞭身子全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可愛慕之意又怎肯稍停?便是想聽也停不下來。

  “總之你們答應我的。”瞿羽湘無從抵抗,隻得服軟,倒有哀求之意。

  “別說我食言。”吳征遞出一份金面拜帖道:“雁兒明日新官上任,我不適合去,你代我去。”

  “當真?”瞿羽湘大喜過望,忙不迭地接過拜帖,如捧珍寶般溫柔撫摸瞭幾回,才貼肉珍而重之地收好。

  自暗算不成之後,吳征怕這瘋女人鋌而走險,再不曾讓韓歸雁來北城府衙,又吩咐瞿羽湘不得私下去見她。這比之此前韓歸雁久居韓城或是奉召出征不同,心儀之人近在眼前卻不得見,瞿羽湘心癢難搔險些被氣死。隻得苦挨日子,隻盼有一日祝雅瞳與吳征能兌現承諾。

  吳征遣她去賀喜韓歸雁,不僅能相處一日,更能參與心儀之人的重要人生路程,別具意義。瞿羽湘可謂喜出望外,連望向吳征的眼神都柔和瞭不少。

  “本官人還不錯吧?一個女兒傢傢的動不動要取人性命,瘋不瘋?”吳征不失時機地貶損兩句,又道:“你且坐下,本官有話問你。”

  “大人請說。”吃瞭點甜頭,瞿羽湘低眉順耳服服貼貼,也是一路單戀太過淒苦,能見一面竟也如奢望一般。

  “聖上近來旨意頻頻,你們雲龍門是怎麼個想法?”吳征壓低瞭聲音問道。

  梁玉宇咄咄逼人,吳征退無可退,一時能憑借梁俊賢的攪和暫時脫身,但正如梁玉宇大張旗鼓地拜訪北城府衙背後的深意,吳征已被立為標桿。梁玉宇未得吳征效命已是掃瞭顏面,更怕日後旁人有樣學樣,他自己鬧個灰頭土臉。

  是以吳征的危機僅是暫緩,遠未到可穩坐釣魚臺之時,隻需那個把柄還在,當前局勢下吳征隨時危如累卵。

  吳征搜腸刮肚,回憶前世所讀的史書,每到君皇新老更替之時,即便太平盛世仍有許多潛藏的危機。梁玉宇本已被視作天然的新皇,可梁俊賢的異軍突起讓未來不確定起來。聖心難測,誰也不明白秦皇的心思為何要將定局改為變數。隻是當今形勢裡,人心思變。

  梁玉宇要變,他不能似從前一般隱忍度日等待順其自然,他必須在秦皇容忍的范圍之內,亮明秦國未來之主的旗號,且旗號之下需得能人林立以壯聲勢。

  吳征打定主意安安穩穩絕不偏頗,等待新皇登基再效命不遲。可現下也要變,如前一般隻能坐以待斃。如何變?今晨在書房裡的思考推論,吳征定下“壯及自身,招風之樹”的總綱。

  侍中俞人則與驃騎大將軍迭雲鶴已然結黨,有此范例在先,又有集結江湖人士剿滅暗香零落的職責在後,吳征權衡許久,總覺當放開手腳擴大昆侖派的盟友。

  似雲龍門遠不及昆侖派,可不論江湖與朝堂都有門人弟子,影響力也自不弱。吳征的盤算正是將這些有一定實力與勢力,此前並不依附於青城或是昆侖的江湖門派盡可能拉攏到自傢身邊。有瞭根基之後,再拉攏朝中觀望群臣,打起剿滅暗香零落賊黨的旗號。

  大多數朝臣此時都是戰戰兢兢,選邊的事情風險巨大,不選又兩頭不討好。待新皇登基,若是重權之臣還罷,普通朝臣極易被定為墻頭草,好日子也就到瞭頭。然則若是有人牽頭將這幫權責不重,數量卻極龐大的朝臣們團結在一起,仍是一股絕不可忽視的力量。

  朝臣們不論現下還是今後,均可抱團取暖互相聲援。吳征正是看中瞭這一軟肋與需求,才決定借勢以自保。

  拉攏中立的朝臣們繼續保持中立,必然為聖上所容忍。而吳征周身依附之人越多,勢力便越發強大乃至舉足輕重,連梁玉宇也不敢輕易動他。一來聖上還在為,公開拉攏中立朝臣是何居心?二來若是再貿然以擅離職守之罪處置吳征,這等罪名極易被說成是扣帽子,相當於惡瞭這幫朝臣。若是他們均倒向梁俊賢……後果不堪設想。

  吳征當然沒這麼大的號召力,是以他晨間對祝雅瞳與陸菲嫣說還需得到奚半樓的首肯,打上瞭昆侖派的旗號,此事就簡單易行許多。更妙的是,以此為由更能制衡梁玉宇。吳征代表昆侖,可昆侖不是吳征的,也不止吳征一人。真要霸王硬上弓將吳征強行治罪,自然有人前來接替,屆時便是結瞭死仇覆水難收。

  現下奚半樓的諭令尚未到來,可不妨礙吳征拿瞿羽湘做做測試,投石問路。

  一說朝政,瞿羽湘頓時警惕起來,斟酌道:“屬下女流之輩,向來隻知尊朝廷與師門之令辦事,朝政向不參與,也不懂。”

  公私分明!尊師重道在當世被看得極重,遠比個人得失來得重要得多,忠君之後便是師門,且幾乎人人恪守。吳征對這種看似傻瓜的品格卻向來是極為尊重的。隻是現下就不太開心,看樣子即使真把韓歸雁送到她懷裡任她親昵,未得師門之令以前想要問出些什麼話也難。

  雲龍門門主穆景曜身負十一品修為,放在江湖上也是數得上的一流高手。朝堂上亦有諸如門下左補闕,刑部司官主事,中書右拾遺等官員站住跟腳。是以雲龍門雖不比青城昆侖高高在上,多年來也能存身立命,徐圖進取。

  吳征想法雖好,正要落實起來談何容易,非得下一番巨大的苦功不可。瞿羽湘的答復也在意料之內,吳征嘆息一聲道:“太子殿下青眼有加,本官就左右為難。想來穆門主的日子也不好過,勞煩你帶個話,本官改日想拜訪穆門主。”

  “昆侖派執掌江湖牛耳,小小的雲龍門怕是高攀不上。”

  “咦?你怕我對穆門主把你的事情說出來啊?”吳征目光如炬,江湖中人結交平常之事,哪有拜訪都被推拒的,且瞿羽湘審問犯人慣瞭不善作偽,眼神躲躲閃閃,自被一眼看穿:“放心,你乖乖的聽話,我不會說。”

  瞿羽湘面色變瞭數遍,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屬下有言在先,若是想以屬下要挾師門,想也休想。”

  “憑你就能要挾得瞭雲龍門?”吳征哈哈大笑道:“那你憑什麼現下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也太抬舉自己!”

  被吳征看穿連帶譏諷,瞿羽湘再膩煩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名滿天下的年輕人確有幾分真本事,隻得低頭輕聲道:“屬下會把話帶到,隻是做不瞭主。”

  若是要雲龍門乖乖聽話怕是休想,不過結盟的話便有商談的可能,這是給雲龍門高攀的機會。結局如何總要試過才知道!

  望著瞿羽湘雙手抱胸,生怕拜帖遺失離去,那背影高挑修長,玄色捕快服飾也給這位美女更增一份風姿。吳征與她又諸多不快,但除瞭這些,今日也知她尊師重道頗有可取之處。至於癡戀韓歸雁在吳征看來也不算什麼大毛病,倒是多年來情路極苦,有些惹人憐惜。

  回府的馬車行得甚急,咯噠咯噠的馬蹄聲落如雨點。

  四面簾子都已拉緊,舒適的馬車有時像座尚未密閉的棺材,雖不氣悶,也讓人心情煩躁。吳征心緒平靜地閉目養神,自從燕秦之戰後,他忙碌的時光越來越多,遇到的難題也越發艱巨。回想從前在青雲崖時也曾偶有憤憤不平,存著他日一鳴驚人後好好招搖一番的念頭。比之現下已不知何等地閑適!

  或許將來再也不會有輕松的時光瞭吧?吳征睜開眼眸,無妨,有韓歸雁,有陸菲嫣,還有波濤翻湧的亂世大局,每一樣都比青雲崖有吸引力得多。而片刻後將要面見的兩人會帶來近期一件大事的結局!每完成一件,都是瞭不起的成就,此生之世,過得如此精彩。

  思慮至此,馬車驟停。

  吳征睜眼時車簾正被掀開,正見黃昏時夕陽灑下大地的一片碎金……

  “不需人伺候,也不必奉茶,不得我傳喚誰也不準進來。”吳征待客少有刻薄吝嗇,今日大有不同。若是答應瞭條件自是朋友,好酒好茶好飯好菜應有盡有。若是條件談不攏,那就是與我過不去,與盼兒過不去!抱歉,盼兒,為瞭你母親著想,這口黑鍋還得請你背一段時日。

  “吳大人威風不小啊!”陸玉山未至,顧浩軒倒是先到瞭。入府前的通傳等瞭好一陣,隨後吳征也未出迎,進瞭廳堂冷冷清清不僅隨從全被擋在瞭外面,連口茶都沒。

  “本官自衙門剛回有些疲累,一時思慮不全招呼不周。朝中諸事繁雜,兩位殿下處又有諸多事宜代辦,見諒!顧傢主請坐。”

  昨日兩位殿下一同去瞭北城府衙,吳征裡子是全無好處,面子上倒是光彩四溢,順手把兩位龍子的大旗扯上,倒讓顧浩軒心中一凜。兩份空著的桂花糕,太子與五皇子前後而至,險些便是當場搶人,還有那首才華橫溢的《節婦吟》。這孩子身上著實有太多的傳奇。

  “罷瞭吧。吳大人請客看人,想是老夫有些不入吳大人的法眼。呵呵,莫非還有旁的貴客不成?”顧浩軒久為一族之主,城府深沉,譏諷兩句依然大喇喇地坐下。

  “有,請顧傢主稍候。”

  “好啊,老夫就腆著臉靜候這位貴客。”

  “顧傢主此話差矣。”吳征直勾勾地盯著顧浩軒道:“是否貴客,要看來意如何,氣量如何,又是否與本官齊心協力。否則……不知顧傢主聽說過個笑話沒有?”

  “左右無事,說來聽聽。”

  “鄉間有個村夫大宴賓客。見宴席時辰將近還有客未到,嘆息著該來的沒來。已至的賓客聞言不爽,豈不是我等均是不該來的?於是起身就走!村夫大急追至門口,其餘的賓客也到瞭,村夫又嘆息道,不該走的卻走瞭。剛至的賓客聞言,得,我等均是該走瞭的?一場宴席落到最後空無一人,呵呵,也是好笑。”

  “鄉野村夫不識大體,口不擇言,明明目不識丁還要附庸風雅,鬧出些笑話也不為奇。不知在吳大人心裡,老夫是該來的還是該走的?”顧浩軒見吳征意有所指,不急不躁淡然笑道。心道這小子雖是聰明卻是個風流種子,為瞭老夫的孫女兒倒舍得下血本。聽聞他與韓守備過從甚密,嘿嘿,韓傢的女兒金貴,顧傢的孫女兒便不值錢瞭?稍候以此再做拿捏,倒也不失為一個機會。

  “現下是該來的,晚些便不知是不是該走的瞭。”

  吳征話音剛落,馮管傢正在院裡高聲叫道:“大人,江州陸傢傢主求見。”

  “另一位該來的也到瞭!”

  陸玉山入瞭廳堂見著顧浩軒微覺意外,倒也不曾提出反對之言。吳征面色不善,他心中好笑當是小孩子鬧脾氣,隻沉默地坐下。

  “老陸,吳大人有請來為何姍姍來遲,好大的膽子!”顧浩軒揶揄著笑罵道。

  “老夫不像你這麼有面子,老夫是自己來的。”顧陸兩傢相交多年,兩人一句話之間便把形勢透露清楚,一個是上門拜訪,另一個則是吳征有意拉來此處,怕是存瞭什麼挑撥離間的心思。陸玉山與顧浩軒引領兩傢競爭多年,相互配合也已不少,當著吳征的面毫不掩飾地眼神一對,像是瞬間已達成共識。

  上來就是一個下馬威,吳征面不改色,心裡還是嘆一聲媽的老狐貍。苦心營造的威壓瞬間被破,差點就被兩人指著鼻子笑話“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吳征眨瞭眨眼,回瞭一個不咸不淡的笑容向椅背一躺,雙手向腰際兩個外兜一插道:“前日的提議,兩位傢主有決斷沒有?”

  當世服飾的衣兜俱在袖內而不外露,在吳征看來極為麻煩。吳府裡縫制便服時可以交代來瞭個改良,祝雅瞳與陸菲嫣看瞭雖覺不合時宜,倒是方便好用。且再經陸菲嫣考量修改,以相同的佈料擇同款花紋縫制,隻需手不插進兜裡不太看得出來,也不顯突兀。

  吳征日常在府裡晃蕩,偶爾懶散之時雙手插兜,吊兒郎當的模樣讓二女見瞭,也頗有“汝甚屌,如母知否”的喜感。此時吳征將這幅模樣端將出來,倒讓人看不透,讓顧陸兩位心中一凜的警惕。

  “底牌打完,看著讓人上下其手隨意揩油瞭,不想莫名其妙有人又塞來一張!隻需多動腦子,壞事也能變作好事嘛!”

  吳征能如此老神在在不是演技已出神入化,倒的確有足以唬人的幹貨在手。他高深莫測地一笑問道:“兩位想不想知道太子殿下與五殿下昨日來北城府衙,找本官討要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