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起風瞭。
見到何勁峰以後,夏雪平的臉色很難看。
她眼神有些渙散,緊閉著嘴咬著牙看著對方,難以置信且極其失望地問瞭一句:“何勁峰,怎麼可能是你!”
“怎麼不可能是我?雪平,這麼些年以來,我就是想殺瞭你!”雙手持槍何勁峰皺著眉齜著牙說著,接著他似乎有一些因為沙礫地面有些硌腳的緣故,站在原地用右腳的皮鞋鞋底邊沿在左腳的皮鞋上敲瞭敲,接著問道,“你還不明白嗎?”
夏雪平狠咬著牙,卻不知為何似乎松瞭一口氣;但瞬間眼神變得淩厲起來,端著手槍瞪著父親,舉槍與他對峙著,什麼都沒說。
——別說夏雪平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此刻我的前胸後背都散發著極度的冰涼,全身的血液都匯集到腳底、胯骨處和睪丸上面,其餘的地方都在冒著冷汗。我打著牙顫,狠狠地捏著葉瑩的肩膀,壓低瞭聲音撕著自己的聲帶對她問道:“他真是你們桴鼓鳴的那個X先生?”
“哎呀,別這樣,疼死瞭……如假包換。你先冷靜點行不?”葉瑩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鎮定地說道,“你沒想到是吧?我能理解你,要是換做是我,假設說一直以來醞釀著天大陰謀,把我操控支配、隱藏頗深,還要殺瞭自己媽媽的那個人居然是自己親爹,我肯定也接受不瞭;但這就是事實,小淫蟲,你的父親何勁峰,他就是X先生。”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畏懼地反復對自己問著,我此時不但畏懼的是眼前的事實,還畏懼“相信”二字本身,我該相信眼前這一切麼……
“怎麼不可能?你是覺得他不可能認識我、不可能會用槍還是不可能會用網絡?別傻瞭,能調動那麼多輿論支持,外加短時間內能找到五個相互之間幾乎無法交集在一起的人策劃謀殺案,而且還那麼瞭解夏雪平的,除瞭他還有誰?他離婚十年,怎麼就不可能出入香青苑呢?你這個父親比你所知道的復雜得很!更何況,你爺爺可是當年在野黨‘鐵血社’的王牌特務,新政府成立的時候你爺爺放棄瞭跟著在野黨敗逃南島,過後在學生革命的時代你爺爺的下場怎麼樣、你父親小時候過得是什麼生活,你就算不知道也應該能想象得出來吧?而你外公恰恰曾經是為新政府出力的功臣,這裡面能沒有故事麼?因此,你覺得除瞭他,那麼想要殺夏雪平、跟夏雪平有深仇大恨的,還能是誰?”
葉瑩說完瞭,嘴裡含瞭一口氣,一臉替我擔憂似地看著我。
我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勁,歸根結底一句話:若是父親對夏雪平有殺心的話,那麼就早殺瞭,恐怕也不會等到我跟美茵在這世界上出生瞭,幹嘛還非要等夏雪平跟自己離婚十年之後搞一個什麼亂七八糟的暗網、然後請其他人先把跟他們自個相關的仇傢解決瞭,然後再來刺殺夏雪平?
——再展開一點說,既然父親是X先生,繼母陳月芳又是每天都睡在他身邊的妻子,倆人穿的是一條褲子、蓋的是一床被褥,幹嘛還非要通過暗網簡接聯絡呢?面對面密謀不好麼?幹嘛還要綁架美茵呢?專心致志地對原本就跟夏雪平離心離德的我和美茵洗腦、培育仇恨不就得瞭麼?
——但樓外眼前的這一幕,根本容不得我信不信:父親此時此刻,已經在舉著槍跟夏雪平針尖對麥芒瞭;再加上父親所說的那些話,擺明瞭他就是來殺夏雪平的:手槍對手槍,而且全都開瞭保險,總不能是離異多年夫妻見面吵架鬥嘴那般簡單的胡鬧吧?
我喘著粗氣,猶豫再三,然後取出身上的手槍拉瞭一下滑膛蓋,果斷地對葉瑩說道:“你待在這別動!”然後我站起身,把胳膊往窗戶框上一搭,便躍出瞭這房間。
——當我把腳踩在樓外地上的時候,我心裡突然在質疑著自己這麼不經過思考就行動是不是有點過於草率且盲目;但是沒辦法,眼前夏雪平和父親的狀況根本不給我仔細思量的機會,我心裡不想讓他們兩個之中的任何一個出事,所以我隻能跟從自己內心所能馬上想到對策去做,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治住父親,這裡若是有誤會讓他把誤會說清楚,如果沒誤會的話——如果父親真的是那個X先生的話,也最好活捉他,總之無論如何,我也要讓父親放下槍;因此,即便現在葉瑩趁機逃跑,隻要能把夏雪平和父親的命都保住,我也認瞭。
“把槍丟掉!”我端起自己的手槍,指著父親的肩膀,緩緩走向他身邊,對他大喝瞭一聲。
看到我的出現,夏雪平和父親不約而同地一楞;但父親的雙臂和雙腿立刻有點僵滯,而夏雪平則匪夷所思地先把手槍指向瞭我這邊,待發現是我之後又控著手勁,把槍口調轉重新指著父親的軀幹。
“……秋巖?”父親瞪著眼睛看著我,遲疑瞭片刻,卻把槍握得更緊瞭。
“你來這裡幹什麼!”夏雪平微微側過頭,對我喊道;她的眉頭比剛剛皺得更緊瞭,而且臉上的肌肉也都繃直瞭起來。
“我也沒想到你會來這!”我對著夏雪平說完瞭之後,又失望地看著父親喊道,“我更沒想到老爸你居然是……”
卻還沒等我說完,夏雪平厲聲對我叫道:“你快走!這沒你的事!”
“可是老爸要殺你?是老爸他居然要殺你!”我對著夏雪平問道。
“沒錯!我就是要殺瞭夏雪平!兒子,你難道是來阻止的麼?你現在走還來得及!”父親應和著喊道。
“我不想說第二遍:這沒你的事,你快給我離開!我不想你也出事!”夏雪平也沖著我喊到,但卻死死盯著父親。
“可是……”
“沒有可是!”
父親喊出瞭一嗓子,然後直接對著夏雪平扣動瞭扳機……在那一瞬間,夏雪平也對著父親扣動瞭扳機……“砰!”“砰!”
而我一時腦子一片空白;
卻也對著父親的肩膀開瞭一槍……
兩個人同時倒地……
各自的左胸口處同時炸開瞭一個血窟窿,而且在肩胛骨處相應的位置也炸開瞭殷紅色的花,看起來應該是被子彈貫通瞭;父親肩膀處那個槍孔裡,汨汨冒著鮮血;站在差不多十幾米遠的我,一下子跪倒在像是被插滿瞭刀尖的沙礫地上,就這樣直挺挺地跪著望向躺在地上的那兩個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奔向誰。
——“桴鼓鳴”的背後主謀就這樣被揭露出來,可夏雪平和父親兩個人都死瞭。
這就是結局麼?
此刻我竟沒有一絲傷感,可滿心全是茫然。
就在這時候,我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狂笑不止:“哈哈哈哈,一傢子傻屄!”
隨即,在我耳後響起瞭扳動手槍金屬擊錘的聲音。
——媽的,智障何秋巖!中計瞭!
在電光火石間,我便擡起手槍準備探下身子回身射擊;還未等我轉過身,在我左右耳邊各響起瞭三聲槍響。
——夏雪平和父親兩人躺在地上,皆是目光如炬,從各自的角度一並朝著我身後的葉瑩咬著牙開著槍……距離我差不多七八步遠、將一把柯爾特1911A1對準瞭我的後腦的葉瑩,瞪大瞭的眼睛看著我;在她的額頭近天靈蓋的位置上中瞭一槍、胸口上中瞭四槍、肚子上中瞭一槍,打出的彈孔血流如註,她盯瞭我一會兒,強撐著精神擠出瞭一個微笑,接著雙瞳翻白,閉上瞭眼睛,身子一晃倒在瞭地上。
夏雪平立刻站起身,端著槍依然用槍口指著葉瑩,走到我身邊後對我問瞭一句:“有受傷嗎?”接著一腳踢飛瞭葉瑩的那把槍。
我愕然搖瞭搖頭,含在舌頭下面那口氣久久沒敢松掉。
夏雪平緩緩蹲下,右手緊張地端著槍,然後把左手摸到瞭葉瑩的頸動脈處,確定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下後才松瞭口氣。
而父親則捂著肩膀,艱難地坐直瞭身子看著我,仍強顏歡笑對我說道:“哎呦呵……嘿嘿,秋巖,沖著老爸開槍結果一點手都不留,這警察當的給力,老爸甚是欣慰!”
兩分鐘之前我整個人差點崩潰,兩分鐘以後他居然跟我談笑風生起來,弄得我心理承受能力更加的薄弱,而本來地上一堆堅硬又棱角分明的、還摻雜一些碎玻璃的小石頭子給我的膝蓋硌得生疼,於是我艱難地活動著胯骨和大腿,挪著已經近乎沒瞭知覺的小腿和雙腳盤腿而坐,看瞭看身邊站著的夏雪平,又看瞭看捂著肩頭的老爸,茫然地開瞭口:“你們倆誰給我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隻見老爸對我苦苦微笑著解開瞭自己的夾克,一件結實的防彈衣展露在他身前;並且在左胸口的位置還貼瞭一包殷紅色液體,塑膠包裝上的“人造血漿—配料:水、食用色素、果膠”的白色宋體字清晰地印在上面;從人造血漿塑膠袋裡還連上瞭兩根電線,一根從腋下繞至背後肩胛骨的位置上,另一根則延展到袖子裡去,仔細一看,在父親左手手心裡還有個很小巧的觸發按鈕。而夏雪平的左手手心裡,也藏著一個同樣的裝置。
“我跟你媽媽剛剛對射的那發子彈都是空包彈,”父親緩緩站起身,然後又說道,“就是這麼回事,隻是沒想到你會來。”
夏雪平直接伸手把我從地上拉瞭起來,拍瞭拍我肩膀的沙土,又微微蹲下,撣瞭撣我屁股上和膝蓋上的東西,站直瞭身子,用混雜著些許濕潤的目光凝視著我的眼睛:“本就是怕你參與其中才沒告訴你,沒想到你還是來瞭……害你擔心瞭,不好意思瞭秋巖。”說著,夏雪平連忙把視線轉到瞭父親身上掃瞭一下,然後調整瞭一下自己的氣息。換成瞭跟平時她自己氣質根本都不符合的和藹目光,接著說道,“……媽媽……媽媽向你賠禮道歉瞭,兒子。”
這聲“兒子”聽來真是別扭得很,但礙於父親在面前,我也隻能就坡下驢:“算瞭,我也是擔心你,你沒事就好……媽。”接著我又望向瞭父親,很尷尬又很擔憂地說道:“隻是沒想到會誤傷瞭老爸……您沒事吧?對不起啊!”
“沒事!呵呵,你當警察的不就應該這樣嗎?而且能看到你可以這麼拼命地保護雪平,老爸也欣慰瞭!這點小傷跟當初我在中東時候遇到的什麼都算不上,等下我自己處理一下就好。”父親沖我溫暖地笑瞭笑。我覺得他是想有意不讓我擔心,畢竟被“大威力”MK3捱上一下,也確實夠人受的。我正自惱著,隻聽父親又打趣地說道:“隻是白瞎瞭你媽媽這一身西裝瞭。”
“這是什麼話?西裝才值幾個錢?”夏雪平舒瞭口氣,又平靜地對父親問道,“倒是你——你待會兒去哪?”
“你放心吧,”父親的表情隨著夏雪平這一問,立刻變得凝重起來,“我有我能藏身的地方,沒問題的;等你們有瞭美茵和月芳的線索,再聯系我,如果我有什麼發現,我也會即時聯系你。”
“那你自己小心,我這邊可能顧不上你瞭。”夏雪平沖著父親點點頭。
我疑惑地看著他倆,攔瞭一嘴開口問道:“稍等一下——老爸你待會不準備跟咱們回局裡上醫務室那裡處理一下傷口嗎?”
父親看著我。又看瞭一眼夏雪平,依舊微笑著對我說道:“這些待會兒就讓你媽媽告訴你吧,爸爸馬上得離開,恐怕來不及跟你多說瞭。”恰好這個時候,從遠方傳來瞭一陣警笛聲,聲音越來越近,父親看瞭看我,又對夏雪平說道:“你們母子倆也千萬小心!我走瞭!”
“快點走吧!這邊我來應付!”夏雪平說完,側過瞭身子看著地上躺著的葉瑩的屍體。
等我一回過神,父親的身影已經順著那兩座土堆的後面疾奔而去。
接著我嘆瞭口氣,看著隨著風長發覆面、身體漸涼的葉瑩,嘴角還帶著一絲得意的上揚,讓我又是憤怒、又是不解,而且因為她過去的那些經歷,我還產生瞭一份惋惜——我沒想到她會騙我,她從昨晚見到我以後,言語神情幾乎表現得天衣無縫;我沒有察覺出任何的漏洞,也虧我對她那麼友善又是幫她買衣服又是給她買吃的,還著瞭她的魅跟她連續進行瞭幾次性交,還因為她的謊言出手傷瞭父親,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在心中懊惱不已;可同時想想,因為這個她丟瞭自己的性命,也算是罪有應得瞭。
隻是對於桴鼓鳴幕後主謀的調查,似乎又一次歸零瞭。
——劉虹鶯小姐姐,你這又是何苦呢?
好在父親果然不是葉瑩說的那樣子,夏雪平的性命也安然無恙,這讓我的心底總算有些欣慰。
但這欣慰沒持續多久,隨著重案一組人馬的到來,被徹底扼殺瞭。
“雪平,秋巖……”首先端著槍慌忙趕到夏雪平和我身邊的是胡師姐。
“啊哈,真及時!胡師姐,白師兄好點瞭沒?”我諷刺地瞟瞭一眼胡師姐,然後收起瞭自己的手槍。
胡師姐看著地上的葉瑩,放心地把槍收進槍托裡,又委屈地轉過頭看著我:“秋巖,以前的事情是師姐和小遠他們對不起你,我向你道歉;昨天的事情也多虧你,我和小遠才保住性命、沒跟馳子同去,我謝謝你,但你真用不著跟我這樣,”接著又緊張地看著夏雪平,對她說道:“我是故意拖瞭一會兒時間才帶人過來的。”
“謝謝你瞭,佳期。秋巖就是開句玩笑,他說話就這樣,別介意。”夏雪平不等我說話,搶先一句對胡師姐說道,“先別聊別的瞭,組織各位封鎖現場吧,後面的事情我來。”
“是。”胡師姐對夏雪平敬瞭個禮,然後很無奈又表示抱歉地看瞭我一眼,接著沿著來時候走過來的小路退瞭回去,接著帶著幾個員警開始組織拉隔離帶。
“故意拖……怎麼回事夏雪平?難不成你授意的?”我看著夏雪平,走到她身邊小聲問道。之所以是小聲,是因為大老遠,我就隱約聽到瞭沈量才罵罵咧咧的聲音。
夏雪平不茍言笑地看著我,對我說悄聲說道:“腦子轉不過來彎瞭吧?如果他們來的及時,勁峰還能跑得掉麼?”
“這倒是……但是老爸為何要跑?難不成局裡也被這個劉虹鶯騙瞭,楞是認定父親也是桴鼓鳴的幕後主使?以及你和老爸身上的防彈衣、槍裡的空包彈,到底都是怎麼回事?”我大惑不解地問道。
“這個,等下有機會我慢慢給你講,待會兒你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夏雪平看著大老遠帶著幾個保衛處幹事走來的沈量才,迅速對我交代瞭一下;接著又稍稍擴大瞭一些音量,對我使著一副意味深長的長者口氣對我說道:“還有啊,對你們這些師姐、師兄也好,能客氣點還是要盡量客氣點。我知道前倆月的時候他們沒少殺你銳氣,可當初風口浪尖的時候沒擺得過人傢,吃瞭虧就吃虧吧,但遇到別人氣短的時候,別凈往人傢軟處戳,得饒人處且饒人。”
“饒她幹嘛?”我堵著氣看著胡師姐忙碌且顯疲憊的背影,對夏雪平小聲說道,“我是風紀處的,她是你手下重案一組的;最理想,也就頂多是是井水不犯河水。”
“喲,怎麼?這‘小處長’當得上癮瞭,瞧不上我這重案一組,不想回來瞭啊?”夏雪平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話語裡藏著七分調侃和三分慍怒。
一個眼神一句話,弄得我啞口無言不說,心裡是又癢又覺得自己腦子搭錯瞭弦、說錯瞭話,一時間我竟不敢看著夏雪平。
“何秋巖,姓夏的,你們倆嘀咕什麼呢?”還距離我和夏雪平差不多三十幾步的地方,沈量才就已經擺出瞭一張苦瓜臉,扯著嗓子對我倆喊著。
“探討工作,暢享未來,就兩個部門的發展與合作進行磋商。”我朗聲對沈量才回答道。夏雪平輕笑瞭一聲,轉過頭對沈量才漠然視之。
“嗬!行啊,斃瞭一個!”沈量才咬著牙看著我,“不是說好瞭是自首麼?這他媽叫自首?”
“她突然持槍準備襲擊我和夏警官……”說到這裡,夏雪平輕咳瞭兩聲,我轉過頭對她緊閉瞭一下眼睛,然後繼續跟沈量才說道,“嫌犯意欲襲警,開槍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死在這上頭,也罷瞭;另一個呢?”沈量才低頭輕蔑地看瞭一眼葉瑩的屍體,深吸瞭一口氣,然後擡起頭又問道。
“副局長指的‘另一個’是誰啊?這劉虹鶯難不成還有同夥?”夏雪平睜大瞭眼睛,用著淩厲的目光看著沈量才。
“姓夏的,跟我這揣著明白裝糊塗,是吧?”沈量才傲慢地說道,“當然是你那個前夫,擁有重大連環殺人案嫌疑的何勁峰!”
“沈副局,您是不是弄錯瞭?我一時之間確實給您拿不出證據,但我想我父親的事情應該都是已經被擊斃嫌犯劉虹鶯栽贓陷害的,這裡面……”
“秋巖……”夏雪平瞪瞭我一眼,示意我閉嘴。
“啊,噠、噠!”在夏雪平打斷我說話的同時,沈量才伸出一隻手指,差幾厘米就抵到瞭我的鼻子上,然後狠皺著眉頭、嗑著後槽牙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對於何勁峰的認定跟,目前跟任何人、任何證詞都無關,跟手頭這個狗屁桴鼓鳴有沒有關系,我明告訴你們二位,我一點都不在乎;省廳的鑒定處搜集瞭所有的這一段時間內在我市和J縣發生的幾起命案相關的證據——從殺死省廳官員的那幾把水果刀上,他們發現瞭何勁峰的指紋!而且在現場附近的監控錄像裡,在推測的案發時間內,我們直接發現瞭這位何大主編的面孔,連圖像銳化都不用做!並且,就是昨天的事情,我帶著重案二組和保衛處的人親自抓瞭一個地下武器販子,他招供,在十月五日國慶節那天,有一個匿名買傢跟他訂瞭一把CZ75手槍和六十發子彈,而在八天之前有人親自去把槍和子彈提走——一個普普通通的記者,恰好在案發現場周圍在案發時間內發現瞭他的蹤跡,恰好在兇器上發現瞭他的指紋,又恰好在此之前他訂購瞭一把威力不小的槍支,請問二位,世界上有這麼巧的事情麼?”
我倒吸瞭一口氣,說不出任何話來——如此說來,即便葉瑩死瞭,她鉤織的謊言和陷阱被破瞭,父親竟還是有重大的嫌疑?
我看瞭看夏雪平,夏雪平木然看著沈量才,一言不發。
沈量才在我和夏雪平身上來回掃視著,接著皺著眉但卻露出瞭一個得意的笑容,張口說道:“二位,說說吧,何勁峰在哪?怎麼以二位合力,居然還沒抓到?難不成是你們倆念及個人私情、置法律於不顧,放走瞭殺人犯何勁峰麼?”
“沈副局長,首先請註意你的措辭:何勁峰現在雖然嫌疑最大,但是案發的時候並沒有目擊者和直接監控錄像,證明何勁峰就是殺人犯,他現在隻是一名‘容疑者’,你這樣是會造成冤獄的!”夏雪平面不改色地對沈量才說道。
聽到這裡,沈量才側過臉低下頭,雙手插兜晃瞭晃腦袋,鄙夷不屑地笑瞭笑,又擡起頭死死盯著夏雪平。
“其次,”夏雪平眨瞭一下眼睛,繼續說道,“剛才何勁峰根本沒出現,我都不知道他去瞭哪裡,就算要我抓他,您叫我上哪抓去?”
“你?”瀋量才狠狠地瞪著夏雪平,接著轉頭望向身後的保衛處的一個幹事,“剛才明明不是說……”話說瞭一半,沈量才又不由得看瞭我和夏雪平一眼,隻好支吾其詞,憋足瞭氣把剩下的半句話硬咽回肚子裡;再看看沈量才身邊那幾個幹事,看著我時候的樣子竟有點發抖,我立刻明白瞭什麼。
最早的時候F市的警察局,或者說全國的警察局范圍內,保衛處和風紀處並不是作為單獨的兩個部門進行工作的,在這兩個部門之上還有個很大的部門叫內務處,好萊塢電影裡經常提到的“I.A.(Internal Affairs)”是也;雖然部門名稱也叫“處”,但是職權可以說在警局內部各個部門裡面職權最大,處長一般由局長或副局長兼任,下面同時設立三個部門:保衛處、風紀處,以及內務調查組。也就是兩黨和解後步入利用全國大選進行政黨輪替階段的第三年,也就是在我外公被刺身亡的那一年,全國警局的內務處被重新整合,保留瞭保衛處和風紀處的建制,而所有的內務調查組,則全部被並入各個地方的安全保衛局。
所以,從國傢的警務安全系統守則、法令以及備忘錄裡,都說明瞭除上級警察廳和中央警察部之外,隻有安保局和新成立的司法調查局才對地方警察系統具有監督權,才可以對警職人員進行調查、情報搜集與跟蹤,而除特殊涉案情況下,警察局內部任何部門對於同級部門及人員,都沒有被授予跟蹤、監視和調查的權力,不但所查到的東西不具有法律準確性和法理效力,而且還屬於違反規章制度。
——這就是為什麼那幾個保衛處人模人樣的幹事們用吃瞭蒼蠅似的表情看著我和夏雪平,我猜沈量才肯定在背地裡監視著夏雪平……不,更確切的說,可能有更多的人,比如那天我在他辦公桌上看到的那些名字:蘇媚珍、艾立威、白浩遠、廖韜、柳毅添,當然,還應該包括徐遠,畢竟徐遠跟蘇媚珍還有一層關系;可即便現在保衛處的處長由沈量才兼任,要是他拿不出什麼我和夏雪平已經違法的其他有力證據,萬一我和夏雪平去省廳參他一本,沈量才會怎樣不一定,但那幫在保衛處聽差的各位,怕是夠喝上好幾壺的。
接下來,沈量才的舉動更讓我覺得有些滑稽:他走到葉瑩的屍體前面蹲瞭下來,仔細地觀察著葉瑩身上的槍孔,但是看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能從槍孔上用肉眼看出我父親剛剛是否到底來過,那可就怪瞭,因為無論是我的這把勃朗寧HP-MK3,夏雪平這把國產QSZ92式,還是父親那把走私而來的捷克制CZ75,使用的都是9毫米標準手槍彈。葉瑩身上這六槍,夏雪平可以認下說全都是自己打的,我也可以認下有幾槍是我開的,他根本也不會說出什麼來。
於是乎,沈量才蹲在地上盯瞭半天死人,最後也隻能把眼睛擠成一道縫,咧開血盆大口咆哮道:“他媽的丘康健和他那幫穿白大褂的軟骨頭們死哪去瞭?怎麼磨磨唧唧還不來!”
“如果沒什麼別的事情,”夏雪平走到瞭沈量才背後,近乎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和風紀處何秋巖警官就準備回局裡休息瞭。誘捕劉虹鶯,開瞭這麼多槍,怪累的。”
“你就這麼撂下攤子不管瞭?”沈量才站起身,沖著夏雪平喊道。
“現場一切事務交給佳期瞭,而且不是還有您在麼,沈副局長。有您在,全局上下都很踏實。”
“哼,也是,你要是不給我找點麻煩你也就不是夏雪平瞭。哼,愛幹嘛幹嘛去吧!”沈量才沒好氣地吼瞭一嗓子,叉著腰走開組織著現場勘察。
說話的功夫,艾立威也匆忙趕到瞭。
“雪平,抱歉我來晚瞭!沒事吧?”艾立威一跑到夏雪平面前,就不由分說捧起夏雪平的雙手,捂在自己手裡。而夏雪平卻無動於衷,任由艾立威對她做出萬般呵護的樣子,我頓時覺得能把早上吃的味噌烤魚給吐出來,便斜著往後退瞭兩步。正在我身旁幫著執勤制服警員拉隔離帶的胡師姐不由得回過頭看瞭看艾立威,又充滿歉意地看瞭我一眼,悻悻地走開接著忙活著手中的活。
夏雪平斜著回過頭瞄瞭我一眼,接著轉過臉沖著艾立威露出瞭個微笑,又收回瞭自己雙手,語氣略顯溫柔地說道:“你怎麼才來?早上去哪瞭?”
艾立威轉過頭無奈地看瞭一眼沈量才,對夏雪平說道:“你猜猜我去給誰當快遞員瞭?從早上七點到現在,就這麼一會兒,省廳、檢察院、在省高法設立的司法調查局辦公室,我給跑瞭個遍。回局裡聽小梁說你獨自來這見桴鼓鳴的幕後老大,而且其他沒怎麼受傷的同事也都來瞭,因此我就趕緊跟著後援的執勤警車一起過來瞭……”
艾立威說著話,往地上瞟瞭一眼,但緊接著,他的目光似乎就被葉瑩的屍體給鉤住瞭:他看瞭一眼葉瑩的臉,馬上很回避地把整個身子朝著夏雪平、甚至於有點沖著我的方向別瞭過去,但幾乎說一個半句回過頭看向葉瑩三次。我不想被人當成一個多疑的動物,因此沒馬上生張什麼,而是緩緩地邁著步子走到夏雪平身後的位置觀察著艾立威的眼神。
艾立威也很快註意到我正觀察著他,忙回過頭看瞭我一眼,又看瞭一眼夏雪平:“剛聽同事說開槍瞭是吧?你沒事是吧?”
夏雪平全程低著頭做若有所思狀,但她確實在聽著艾立威說話:“沒事,我有秋巖跟我一起,沒關系的。”
我看著艾立威,等夏雪平問完瞭馬上接上話:“我和貴組夏組長正準備回局裡休息一下,現場這裡的工作,就麻煩艾師兄瞭。”
“我……我跟你們一起回去吧。”艾立威轉過頭大睜著眼睛看著我,說完瞭話之後又忍不住低下頭,用自己肩膀一葉障目似的擋著自己半張臉,忍不住盯著躺在血泊裡的葉瑩。
我覺得他的眼神,似乎很難過。
“你是開車來的嗎?”夏雪平對我問道。
我點瞭點頭。
“轎車?局裡標配的現代ELANTRA?”
“對。”
夏雪平沖我一伸手:“那車太矮,你腿太長瞭。車鑰匙給我。”
我把車鑰匙遞給瞭她,她轉手就把車鑰匙丟到瞭艾立威手裡,“不用你陪我們倆瞭,把這部車開回局裡吧。我跟何秋巖還有些話要單獨談談。”
“那好,我知道瞭。”艾立威微笑著走開瞭。夏雪平這時候才擡起頭,微皺著眉毛盯著艾立威的後背。三五秒之後,夏雪平就拽著我離開瞭。
離開的時候,我不禁回過頭,看見艾立威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全神貫註地俯視著葉瑩的屍體。他似乎糾結瞭半天,剛往前邁瞭半步、身子往下低瞭幾公分的時候,兩個在警服襯衫外面套著白大褂的女鑒識官連忙走上前去,伸手攔瞭一下艾立威:“對不起,這位師兄,我們鑒定課要開始工作好)瞭。”然後對著葉瑩的屍體開始拍照。
但站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艾立威,仍然楞楞地註視著葉瑩的屍體。
坐上瞭夏雪平的SUV駕駛座位、啟動瞭車子以後,我便迫不及待地對夏雪平詢問著父親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回能跟我說說瞭吧?”
夏雪平嘆瞭口氣,轉過頭看著我:“勁峰是因為在幫我查‘桴鼓鳴’的事情,所以他才被人盯上的。”
夏雪平幫我轉述著父親的話,原來父親之前一直是利用業餘時間,在幫著夏雪平緊盯著桴鼓鳴的動向;但是自那次夏雪平因為被段亦澄槍擊受傷後住院,爾後夏雪平差點遭到陳賴棍手下的“起義軍”攻擊,父親才開始全神貫註地搜集著關於桴鼓鳴,以及死去的周正續和段亦澄的相關資料;父親和美茵還瞞瞭我一件事情,就是在“起義軍”被張霽隆帶人罵退後的那天晚上,傢裡的玻璃被人砸瞭個遍,頂著這些壓力,父親也愈發決定要幫著夏雪平揪出桴鼓鳴網站和整件陰謀的幕後策劃者。對於擁有一個媒體人身份的父親來說,所有的開始都非常的棘手且繁瑣;為此,在國慶節的時候,往常所有計劃都身體力行父親,開始把所有的采訪任務分配給自己手下更多的記者,然後推掉所有地方電視臺的政論以及民生節目的通告,甚至開始缺席報社內部的一些重要的會議和活動,整個人一門心思地撲在瞭對桴鼓鳴的調查上。
作為一個職業的記者,父親調查起桴鼓鳴相關的一切情報的時候,跟我和夏雪平這種無論新手還是資深警察不一樣地方,就是除瞭心懷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持之外,他們還對很多看似不相關或不重要的信息始終保持著高度敏感的嗅覺,也因此,父親不僅在F市和J縣走訪瞭很多地方,還包括這兩地周圍和兩地之間的很多鄉鎮;期間他還去找過段亦菲一次,並給這個日子過得越來越緊、身體也開始漸漸顯懷的年輕未婚媽媽送瞭三萬塊錢。在搜集瞭大量資料、聽過無數人的敘述並由此進行發散式的思維擴展和信息框架重組之後,父親也發現瞭在周正續和段亦澄本人的背景資料,以及桴鼓鳴策劃主導的五起敏感的受害人的資料,最終都匯集在這個地方。
“老爸也真是白忙活,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麼?”聽著夏雪平的敘述,我忍不住評論道。
“你呀你,從小就不太把勁峰的工作不當一回事。現在長大瞭,怎麼還這樣?”夏雪平斜著眼睛看著我,責備地對我說道。
我有些羞愧地笑瞭笑,但我無法否認,因為確實如此。從小我認為父親這種拿著紙筆扛著鏡頭的,就是沒有拿著手銬端著手槍的夏雪平威風,所以從小到大在我心裡,夏雪平永遠英姿颯爽、形象高大,我從小心裡就隻有這麼唯一一個女神;而父親永遠對人唯唯諾諾、總是受一肚子憋屈,還經常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的,國中叛逆期的時候,我還經常把“將來寧可去要飯,也不去當記者和報刊編輯”這樣的話放在嘴邊。
“但我想說的是,所有人都跟J縣有關,這不是一個客觀事實麼?老爸他的確沒必要再去費盡心思在這個上面繼續糾纏瞭啊?”我問道。
“他發現的不止這一個事情,他還發現瞭二十四年前,在H鄉的那個馬老先生傢裡發生的兒子殺兒媳的命案,可能是一切事情的根源。”夏雪平閉著眼,揉著睛明穴說道。
“這個……呵呵,你不是也知道瞭麼?”我有些不解而且尷尬地問道。
“不,我隻是猜測罷瞭;而且我隻發現瞭最近死的這些警察,都在二十四年前經手過這件案子而已。”夏雪平說道,“而勁峰發現的東西,才是比我看到的資料上的東西要更多也更具體。”
父親發現的事情是:在H鄉那個馬老爺子的兒媳婦,生前在一傢J縣本地的主要生產方便面的輕工食品廠上班,據說那女人生得極其俊俏,是工廠裡的廠花;二十七年前,那個食品廠被劉國發收購,那個女人在當年休瞭一年的產假,生瞭孩子之後才回到廠裡工作。此後對這個女人的傳聞便開始多瞭起來,流傳最頻繁的,就是說這個女人成瞭劉國發的情婦,在廠裡得上班時間,經常有人看見那女人進到劉國發的辦公室裡好半天不出來,等終於出來之後,手裡經常會拿著一個裝瞭些許鈔票的信封;還有人傳言過,那女人跟當年J縣的兩個土豪大亨都有過性關系,一種說法是那女人曾經在劉國發的引誘或者脅迫、亦或是自願的情況下,在J縣最豪華的酒店“錦繡皇宮”連續同時伺候過“慕容先生”和“嶺爺”三天兩夜,另一種說法是那女人段長嶺和慕天澤經常出入那女人和丈夫、公公同住的簡陋平房裡,鄰裡街坊經常能看到在她傢小院門口停著奔馳和BMW這樣的轎車,而女人的公公年邁,丈夫常年在外酗酒賭錢,二人起初並不知曉傢裡的狀況;爾後似乎是因為這件事敗露,夫妻倆才有瞭後來的爭執,那女人才被丈夫誤殺的。
“據勁峰考證,雖然在J縣,段長嶺和慕天澤的風評大多有‘妻妾成群’、‘風流遍地’這樣的說法,但至少關於這個女人的故事中所涉及慕天澤的傳言裡,好多敘述其實是跟慕天澤本人有據可查的經歷是對不上號的。”夏雪平說道,“不過其他的事情,勁峰通過走訪馬傢那兒媳當初的工友和鄰居,基本可以證實有差不多八成的東西都是真的。”
“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聯系,段長嶺和慕天澤這兩條不著邊沿的倒是無所謂,主要是劉國發;尤其是劉虹鶯這個獨生女,剛剛被擊斃……”我邊開著車,邊感嘆著。
“我懂你的意思,很可能這件事要比我之前設想的還要復雜。在二十四年前,那女人被殺,丈夫在被拘留時自殺,然後二十四年後馬老先生被勒死;勁峰本想著去探尋一下,難想看看馬傢或者關於那兒媳婦的本傢還有沒有什麼人、當初那女人懷著的孩子現在到底下落何處的時候,脅迫訊息和電子郵件,便鋪天蓋地一般充斥著他生活的各個角落。”夏雪平說道,“勁峰告訴我,這期間他的手機還被劫持過兩次、電腦被黑過三次,一些辦公資料也都無法找回。”
“但越是這樣,越可以說明馬老爺子傢這件陳年舊事,跟桴鼓鳴又莫大的關系!”
“我也覺得是這樣。”夏雪平點點頭,然後嘆瞭口氣,用右臂頂在車玻璃上拄著自己的頭,緩緩說道,“但勁峰當時確實沒想到,就像我一開始也沒想到一樣,他們會拿美茵做文章。”
“是陳月芳幹的吧?”我目視前方,對夏雪平問道。
“或許是,畢竟她擁有這種便利條件。”夏雪平說著,“可是勁峰卻向我保證說,陳月芳肯定對這件事毫不知情。”
“這麼回事啊……”我應答著,心中卻充滿瞭猜疑。我並不是猜疑夏雪平對我有什麼隱瞞,亦或是轉述的時候曲解瞭父親的意思;我也基本相信父親是清白的,可是,他是不是有點太過包庇陳月芳瞭?
陳月芳在我不在傢這段時間裡,被美茵發現的破綻就不止三個,父親這個當傢人、這個睡在陳月芳身邊的人,能完全沒發現她做瞭什麼?至少這說服不瞭我。
“月芳,別的我都不多說瞭,我能選擇跟你領證,就是因為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可我隻有一句話:美茵是我的女兒,讓我不會允許她被任何東西所傷害的。”
我又回想起那天在我和美茵進到陳月芳病房前,父親跟陳月芳說出的這番話。
父親跟夏雪平講述自己被對方用美茵來威脅的時候,原話用的是“卑鄙”這個詞。夏雪平轉述父親的話的時候,隻是用“勁峰起初隻是被以美茵的性命安全做要挾讓他遠離對桴鼓鳴的深挖,逐漸變成瞭利用美茵威脅他幫著做事”來描述後面的發展的——所做的事情,隻是為葉瑩提供各種各樣的水果刀。美茵說過之前那陣子父親經常跟一個女的打電話,打電話的時候父親還會回避美茵,但美茵聽過那女人的聲音;那天在地鐵上,葉瑩給我遞上字條之後撞到瞭人,道歉的時候被美茵聽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說可能從頭到尾威脅父親的實施者一直是葉瑩。父親起初也並不知道那水果刀是用來幹什麼的,直至昨天下午,父親終於有一點閑暇時間買瞭份報紙看瞭看本地新聞,又從電視上看到瞭市局昨天在工廠區經歷的爆炸事件,父親這才意識到,如果繼續任由葉瑩擺佈,那麼自己早晚都會被警方誤認成桴鼓鳴的幕後真兇,並且跟他聯系的那個女人貪得無厭,搞不好終究有一天會讓他來刺殺夏雪平,把自己陷入兩難境地——沒想到晚上的時候,葉瑩就把這命令下達給瞭他——於是父親急忙打電話給夏雪平求救,也是在昨晚,父親才知道美茵已經被綁架。
“就是在昨天下午,你突然叫出租車離開的那個時候吧?”我問道。
“沒錯,當時胡佳期和艾立威都在。胡佳期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而依照艾立威的性子,如果他知道瞭這件事,肯定會建議我先把勁峰抓會局裡再說,我害怕打草驚蛇,於是我就假托是小丘找到瞭美茵的借口離開。”夏雪平看向瞭我,“本來我想叫上你一起的,但是其實我並不想把你拖進這件事裡,我擔……我不希望勁峰擔心你;我本想著利用他們逼迫勁峰對我開槍的事情引那個X先生出來,卻沒想到跟劉虹鶯在一起的居然是你。”
我點瞭點頭。嘆瞭口氣:“這也就是為什麼剛才你看到我之後的第一反應,是拿槍沖著我。桴鼓鳴的人沒在舊樓上安排射手,或者支援劉虹鶯的人,也真是稀奇。”
“這也正是我正在想的。”
“空包彈和血漿包的事情,也都是你想的主意?”
“是,血漿包是小丘準備的,空包彈和防彈衣是我跟老邵那借的……嘿,糟瞭,把這個忘瞭!”說到這,夏雪平突然捶瞭一下自己的額頭,緊閉著眼,咂瞭下舌頭,“我們這邊得加快速度把美茵跟陳月芳找到,並且要盡快挖出桴鼓鳴和那幾個水果刀殺人案的兇手瞭,不然他們還是會懷疑到勁峰頭上,甚至你我也會受到包庇罪犯的牽連。”
“什麼意思?”
“沈量才擺明瞭在鉆牛角尖,認準瞭勁峰是兇手,並且要在這件事上找我的茬,你也能看明白吧?”
“當然,他不是派瞭保衛處那幾個孫子跟蹤你瞭麼?但保衛處的人說的話不具備法律效力;他剛才不還蹲那,盯瞭葉瑩身上的槍孔盯瞭半天麼?”
“對。”夏雪平說道,“但問題還出在那子彈上面。你忘瞭麼?警隊統一配發的子彈上面,除瞭編號之外,都鐫刻著‘FCPD’的英文縮寫;你爸剛才開槍打出的子彈上頭可沒有。”
“那還不簡單麼?”我鎮定地說道,“反正我現在得到瞭徐遠的允許,幫著他和張霽隆兩頭跑,如果沈量才查出來,我就說我平時用的子彈,有一部分也是張霽隆給的不就結瞭?”
“呵呵,你真以為什麼事都忘你‘霽隆哥’身上一潑,就萬事大吉瞭?隻要沈量才一查勁峰開槍打出去的彈殼的編號,再從他們繳獲的地下軍火販子手裡的資料一對比,還是會知道勁峰來過自然植物研究所這裡見過你、我,還有劉虹鶯,這樣一來他一定會借題發揮;你可別把沈量才這個人想簡單瞭,他破案不見得有多大能耐,整人的手段可一頂一的高明。”
“抱歉是我錯瞭,我差點就忘瞭這傢夥最近一直在跟徐局長鬧別扭,還搭上瞭那個神秘莫測的司法調查局的事瞭……”我擠著嗓子眼緩緩呼出一口氣,“那現在該怎麼辦?”
“帶我去昨天你和葉瑩住的地方吧,”夏雪平思考瞭一下,對我說道,“我想看看那個劉虹鶯昨晚用過的電腦。”
“正好順路。”我對夏雪平說道,把車子開上瞭左手邊的快車道。
車裡的氣氛並沒有隨著劉虹鶯被擊斃所變得更輕松,正相反,此時此刻我跟夏雪平都有一種又當老鼠又當貓的感覺;而眼前這座跟著自己一起往前疾馳的城市,既是獵人,亦是獵場。
並且,那個神秘黑衣面具客對夏雪平發出的周五上午十點在環球廣場的通牒依舊生效,而今天,已經是周三瞭。
“早上好,兩位,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龍庭酒店接待處值班的,仍然是昨晚的那個美女分店長,她面帶笑意地看著我,嘴上卻說著十分場面化的初次見面的開場。
“F市警察局重案一組。”夏雪平舉著自己的警官證對那個店長說道,“我想看一下昨天那個叫劉虹鶯的女孩住的房間裡的電腦。”
“劉虹鶯?”
“就是昨晚跟我一起來的那個被我銬著的女孩。”我解釋道。
店長微笑著,一句閑話也沒多說,直接遞上一張門卡,對夏雪平攤開手掌示意道:“電梯間在這邊,請二位警官自便。”
關上瞭電梯門,夏雪平立刻轉過頭似笑非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這麼看著我幹嘛?”我詫異地問道。
夏雪平問瞭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你昨天晚上都跟那劉虹鶯幹什麼瞭?”
“沒……沒……沒幹什麼啊?”我心虛地說道,“就在這住著,那姑娘給我下套來著麼,然後坑瞭我一頓海膽壽司和烤白子。”
“沒幹什麼啊,那你結巴什麼?”夏雪平依舊似笑非笑盯著我,眼神中帶著幾分有些頑皮的故意。
“我……我沒結巴我……”我試圖辯解兩句,結果一開口就澀舌頭瞭,我索性也不再多說什麼。
可夏雪平並沒饒瞭我:“呵呵,日本料理大餐?日子過得挺不錯,不過你哪來的這麼多錢?”
“這不是我拿來的錢,這……這地方是張霽隆在南方最近認識的一個合夥人開的,張霽隆跟人打過招呼的。”
“光吃東西,沒喝點飲料酒水?”
“喝酒瞭——但是主要是她喝的。”
“哦……喝酒瞭啊,那她喝瞭,你就沒喝麼?”夏雪平像恨不得順著我的瞳仁鉆進我腦子裡去一般盯著我。
“……喝瞭點,但是就一點!這賓館裡都是酒版,沒多到哪去;我本來隻想喝一口汽水的,哪知道一不留神她就把龍舌蘭給兌到汽水裡瞭。”
“哦,呵呵,”夏雪平扭過瞭頭直視著前方,一下子板起臉來,“這還說沒發生什麼呢……”
——哈?我說漏瞭什麼瞭?
“不是,我說什麼瞭?我跟她之間真沒發生什麼……她是罪犯我是警察啊……”我依舊蒼白地辯駁道。
“哎,別解釋瞭!”夏雪平囁嚅瞭兩下嘴唇,又說道,“也罷瞭,那姑娘長得還算端正;隻是下回記著點,別再中美人計瞭!”
“哎?我真沒……”
“行瞭,我不想聽你囉嗦。趕緊幹正事吧!”夏雪平轉過頭白瞭我一眼,然後自己先快步走出電梯,來到瞭房門口刷瞭門卡開瞭門。我倍感自己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天花板猝不及防自上而降砸在我頭上,給我碰瞭一鼻子灰不說,我還真沒得躲。
我緊隨其後進瞭房間,房間裡的一切已經收拾整齊,裡面噴好瞭薰衣草香的空氣清新劑,地上的化纖地毯也是用吸塵器吸過的,昨天住過人的痕跡已經完全看不出瞭;但夏雪平根本沒有理會房間裡的其他陳設,徑直走到瞭電腦桌前,開啟瞭電腦,然後將一隻唇彩形狀的優盤插在瞭電腦上。待電腦完全開啟,在桌面上夏雪平就直接點開瞭一個標簽叫“CODING記錄儀”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插件是丘康健為瞭幫著夏雪平對付桴鼓鳴,專門幫著夏雪平設計的。任何編程語言在執行後,內容雖然可能會被操作者刪除,但是在內存裡會留下一個所謂的“LOG”執行過程記錄;丘叔設計的這個插件的基本原理,相當於給優盤設計一個程序,然後利用優盤對電腦的內存進行掃描,之後抓取電腦裡所有操作和編程的“LOG”,之前在這個電腦上進行操作的人幹瞭什麼,便都可以看到;當然,除瞭玩網絡遊戲隻能看到階段指令和輸贏記錄。
程序掃描電腦存盤的速度也很快,用瞭大概五分鐘的時間就完成,接著夏雪平點瞭幾下鼠標,又花瞭將近三十秒鐘的時間把在這個電腦上昨天的所有操作記錄都抓取瞭下來。夏雪平直接把光標拖到最後,然後向上翻去。起初看到最下方劉虹鶯連接並瀏覽瞭她自己的手機雲端,以及再往上的一大堆SQL的語句,夏雪平都沒什麼反應;但她晃瞭下神,繼續往上滑動瞭一下鼠標滾輪,發現上面還有當時的操作記錄之後,不由自主地深吸瞭一口氣。
“劉虹鶯昨天用瞭多長時間電腦?”
“估計得至少45分鐘吧,她是昨天從8點03開始的。”我說道。
夏雪平立刻把滾輪往上滑到瞭時間標度為8:03PM的位置,瞪大瞭眼睛看著屏幕,然後緊閉瞭一下眼睛,嘆瞭口氣:“她就是在你眼皮下做的這些操作麼?”
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對夏雪平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夏雪平深吸瞭一口氣,靠在瞭椅背上,用右拳抵在自己耳邊撐著頭顱,拿食指撥弄瞭兩下發梢說道:“昨天她跟勁峰用SQL語句跟勁峰對話的時候,我就在勁峰旁邊,但前前後後隻有十幾分鐘的時間。”說著,夏雪平對我指著屏幕上的一組#號加數字,“這個所代表的,其實是標準四位數字漢字電報碼,比如這個:#2494 #2483 #0046 #7820 #6988,雙引號帶逗號,#5283 #5261 #3544 #2784 #3670#4282 #4496 #2076 #3010 #1115 #7185 #1627——連起來轉換成漢字就是‘明早九點鐘,舊自然植物研究所殺夏雪平’,”接著她又給我指瞭另一個語句,“但是這個金錢符號加數字,並不是什麼代碼……她是在給人匯款。”
“什麼?匯款?”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上的那串奇怪的數字,但依舊什麼都看不懂。
接著夏雪平把那串帶著英文的奇怪數字復制下來之後,粘貼到Word上面,然後去掉瞭亂七八糟的一些符號,把格式重新編輯瞭一下,接著對我說道:“這回你再看看,像不像網上銀行的電匯信息填寫格式?現在國內的近四百多傢銀行,他們的網站所使用的服務器也都是Oracle數據庫形式的,桴鼓鳴利用爬取和並聯系統的形式,完全可以在自己的系統裡進行匯款和轉賬。”接著,夏雪平把界面調回之前的程序,指著一串數字對我說道:“你再看看這句話:#1172 #2654 #6855 #7345 #2973 #4292,雙引號帶逗號,#6153 #2174 #4766 #1353 #1013 #5887 #6060 #0439——翻譯過來就是‘如果金額正確,請按約定執行計劃’,估計這個是跟另一個人。”
站在電腦屏幕前的我徹底傻瞭,我竟沒想到我雖然盯著葉瑩操作電腦,她在幹什麼我卻毫不知情,在昨晚那個時候我就是個睜眼瞎。
“對不起,夏雪平……我沒想到……”我非常自責地對夏雪平說道。
夏雪平安慰地看著我,抓著我的左臂輕輕捏瞭兩下:“好瞭,我也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事情發生瞭就發生瞭;這些東西並不是誰都可能懂的,如果不是你蘇阿姨之前教過我,我也不會懂得這些。”說完,夏雪平沖我微笑著。
可下一秒,她的表情突然僵住瞭,然後重新看瞭一遍劉虹鶯跟那個人的對話,之後不禁用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張口咬著食指。
“怎麼瞭?”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夏雪平。
“沒什麼……我在想,劉虹鶯是在給誰匯款,居然匯瞭三千三百七十五萬元新政府幣。”
我驚呼道:“多少?三千三百七十五萬新政府幣?這可是筆巨款啊!”
“是的,三千三百多萬,劉虹鶯一個二十多歲的妓女,怎麼可能拿得出這麼多錢?”我轉念一想,憶起那天沈量才吩咐我和風紀處其他人做的事情來,便立即對夏雪平說道:“我差點忘瞭,之前沈量才派我和莫陽打入香青苑的時候,他讓我監視的那幾個司法調查局盯上的人,都是跟葉瑩有關系的。”接著我大致講瞭一下那天沈量才叫我去他辦公室的時候讓我做的事情,說瞭一下大概讓我盯著的都有什麼人,並且回去之後沈量才打電話時候的言談,然後我對夏雪平問道:“這些錢,該不會是從這幾個人身上搜刮來的吧?我覺得他們裡面或許有人貪污受賄,否則司法調查局也不會盯上他們。”
“司法調查局……”夏雪平念瞭一遍這個機構名字,然後又對我問道:“沈量才打電話的時候,真的提到瞭‘一號’這個人物?”
“我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就得請經偵處的同事來調查瞭。今天有時間的話,你去知會廖韜一下,看看能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在不聲張的情況下幫幫忙。”夏雪平又鄭重其事地說道,“至於沈量才和司法調查局這檔子事情,你就別再管瞭,如果他下次再讓你和風紀處的人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也盡量推掉。涉及政客之間的事情,能不做千萬不要做。”
“涉及政客?有這麼嚴重麼?”我懷疑地問道。
夏雪平低下頭,開始往自己的優盤裡復制著葉瑩操作編程留下的LOG記錄,慢慢悠悠地對我說道:“你慢慢就知道瞭。這種事情骯臟得很,如果你想繼續做自己,就一定要遠離這種東西。”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等回到局裡中午吃飯時,我跟一些風紀處的老警察閑聊的時候,我才知道,“一號”、“二號”這樣的代號,是執政黨內部對黨組織內部的高級黨員幹部的慣用代稱,這是他們從建黨之後搞地下活動時期就開始的黨內習俗,有時也會用“第一”、“第二”這樣的具有數字排名意義的詞匯來指代自己的團體成員;在野黨長期以自詡秉承傳統文化,所以從青年黨員和青年團成員開始,就經常樂於給自己取如同古代人稱謂習慣的表字與雅號,並常以此彰顯自己,而對自己內部無論男女,則多在表字後加稱“先生”,或取雅號的第一個字,在後加尊稱“老”;地方黨團聯盟的人則沒什麼特殊禮儀,跟一般的企業機構一樣,願意用在“老”、“小”後面加姓氏來進行相互稱呼。——我這才明白,沈量才並不單純搭上瞭司法調查局的關系。我對政治的事情並不討厭,但也覺得無聊,看樣子沈量才以後再讓我做什麼,我真要好好在心裡掂量一番。
回到局裡,夏雪平讓我先回風紀處忙我自己的事情,她則直接神神秘秘地跑去丘康健的秘密小屋。回去的路上夏雪平就心事忡忡的,我問她怎麼瞭、是不是發現瞭什麼,她卻根本不說一個字,有時候甚至咬著自己的食指望著車窗外走瞭神。這讓我大為奇怪,可她不說我也不願去逼問。
我心有擔憂地站在丘康健房門附近觀察瞭片刻,隻聽見丘康健開門後,夏雪平馬上用足瞭勁,說瞭一句話:“小丘,我準備玩一把大的!”
回到風紀處,辦公室裡竟然忙成一鍋粥,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忍俊不禁的笑容:仔細詢問才知道,上午的時候李曉妍出警,被人用匕首刺傷瞭肚子送去瞭醫院,但好在她肚子上脂肪夠多,刀刃並未傷及臟器;並且歪打正著,她帶人搗毀的地下色情俱樂部裡面,竟然有七個嫖客竟然是三年前一起銀行搶劫案的主犯,李曉妍的傷就是其中一個人劫犯弄得,其他幾個劫犯都在被那些上瞭歲數、可以坐地吸土的暗娼壓在身上,一時之間居然沒來得及去拿槍或者隨身帶著的砍刀、匕首。那幾個犯人已經被轉送到重案二組問話,但是破案的頭等功確實要記在李曉妍的頭上,再加上今天搗毀的這個暗窯,風紀處算是雙喜臨門。
然而,還是沒有美茵的消息。
中午吃飯的時候,就在我跟風紀處那些老警察扯閑淡的時候,一個消息傳開瞭:好多人說因為我成功對劉虹鶯使用瞭“美男計”,才使得劉虹鶯被我和夏雪平合力擊斃。一頓午飯的時間,在我還不知道這個謠傳的時候,局裡就已經把整個故事編造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使我哭笑不得,我萬沒想到自己會跟一個女罪犯一起傳出緋聞,而且還是在那個女罪犯被擊斃之後。
“不是……你們都是從哪聽說我使用‘美男計’的?”
“何處長,要不是你使用瞭美男計,那麼在那劉虹鶯胸罩裡夾帶的那張遺書是啥意思?”
“遺書?什麼遺書?”我不明就裡地問道。
——我馬上和上午參加驗屍的其中一個男鑒識官求證,果真在葉瑩的文胸裡有那麼一張字條,上面這樣寫著:
“謝謝你,你來過,陪過;我感動過、沈迷過、我愛過;從明天起,我們都要重新開始。”
看過瞭那張字條的取證照片,我差點把自己的頭皮撓破。
她這句話讀起來十分的肉麻,但也確實有點沒頭沒腦——發生過三次肉體關系、給她買過些吃的和穿的,她就會為瞭我寫下這麼一段遺言?並且,歸根到底她接近我就是為瞭給我設下圈套,臨死前一秒都在準備殺我。我並不相信,這張字條是留給我的。
那能是留給誰的呢?難不成是作為一種儀式留給她自己麼?
無所謂瞭,重中之重是先把美茵找出來、並為父親脫罪。
吃完瞭中午飯,下午全局為在昨天那次任務中犧牲所有戰友搞瞭一次莊嚴肅穆的追悼會。作為風紀處的臨時負責人以及昨天任務的參與者之一,我也換上瞭制服戴上瞭警帽,坐在左前排參加瞭追悼會。遺像上的聶師兄笑得令人覺得溫馨,躺在那張遺像下面對應的遺體,經過鑒定課的清理和入殮師的化妝後,盡管依舊保持著一身被燒焦後的碳黑色,但看上去也睡得很安詳。隻是給他傢屬流出來的位置上,一直是空著的。
徐遠和沈量才分別講完瞭話,沈量才講得尤是慷慨激昂,搞得一幫執勤員警都忍不住跟著鼓掌,柳毅添也上臺發瞭言,說著說著,他的絡腮胡上都掛滿瞭眼淚;夏雪平不喜歡拋頭露面,隻是派已經哭的梨花帶雨的胡佳期上臺表示瞭幾句,但在瞻仰儀容的時候,夏雪平卻是擁抱著傢屬們並給予安慰關懷最多的那個人。
我並不喜歡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因為這樣的所謂感動,往往會讓我對生活失去信心,並且因此難受好一陣子,我便脫下警帽,拿著香煙和打火機走出瞭禮堂。
在禮堂門口,我看到瞭一看起來長得又黑又瘦、看起來甚是顯老但目光澄澈的矮個子女人,領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孩。女人穿著黑色的女式休閑西裝,套在瞭一件墨綠色的松松垮垮的襯衫外面,老老實實地看著我,看起來土氣得很;小女孩也長得黝黑,但卻穿著一件很洋氣的黑色長袖連衣裙,頭上還帶著純白色的發箍,要比她身後的這個女人看上去靈動許多。我一看有小孩子在,便隻是把香煙和打火機握在手裡,沒敢放得開吸煙。
“您二位是……”我看著這一大人一小孩,遲疑地問道。
女人戰戰兢兢地開瞭口:“請問警官……這旮旯,是聶心馳的遺體告別會不?”這女人的口音,聽起來像極瞭葉瑩的口音,但葉瑩好在嗓子亮堂而且偏甜,所以帶著口音說話的時候並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而這女人說起話來,就像是在用砂紙打磨一隻被踩扁的鋁制易拉罐一般,對於耳膜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這是啊。”我又上下打量瞭一下這個女人,對她問道:“您是聶心馳的傢人麼?”
“俺是他媳婦。”女人說著低下瞭頭。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瞭。
其一,我從不知道聶心馳已經結瞭婚;其二,單從這女人的外貌來講,說她是聶心馳他媽我都相信。
“您好,”正在這個時候,夏雪平連忙從禮堂裡面走瞭出來,摘瞭警帽夾在腋下,跟這個女人握瞭握手,“我是聶心馳的上司,我叫夏雪平。”
“您好,領導!俺認識你,你上過報紙,也上過電視。”女人看夏雪平十分熱情,臉上也總算有瞭一些笑意,可這笑意轉瞬之間就變成瞭悲痛。
“您剛才說……您是聶心馳的妻子?”
看著夏雪平一臉茫然的樣子,我估計她也不知道聶心馳結過婚;但再仔細一看,那小女孩眉眼之間倒是跟聶心馳確有幾分相像。警察系統雖然對未婚的警員的個人生活要求的不是那麼苛刻,甚至可以所寬松到令人發指,但是已婚人員對上級和單位隱婚,可是要接受處罰的;但畢竟聶心馳已經犧牲瞭,還被授認烈士,就算這事情被局裡知道瞭,也不會怎樣。
“對,就是俺。這個是俺跟他的閨女,俺倆成親五年瞭,”女人說話的時候態度相當拘謹,也相當失落,“……俺跟心馳是娃娃親,小時候在村子裡就定下的。他從沒跟你們提起過吧?……俺知道,心馳在城裡上瞭大學,見過世面,心馳從來沒把俺當成他自個的婆姨……俺是不是給他丟臉瞭?”
“唔……並不是這樣,”夏雪平微笑著說道,“小聶經常跟我們提起過,他有一個很賢惠、很能吃苦耐勞的媳婦,勤儉持傢……總是能把傢裡照顧的很好;呃……他說過,自己總在外面的風餐露宿、出生入死,所以有的時候,總會把不順心的事情帶回傢裡,但在他心底他十分清楚,自己一直虧欠傢裡人許多……他總是這樣說的。”說到這,夏雪平轉過頭看著我,對我問道,“是這樣吧,何秋巖警官?”
“哦……對對!有一次我跟聶師兄一起在外面喝酒,他……他喝酒的時候也沒少叨咕自己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傢庭……一個……一個很樸素能幹、性格很好的老婆……還有個很可愛、天真的女兒……聶師兄說著說著還說哭瞭……”我支支吾吾地滿口亂編道。
但眼前這對母女真信瞭。
“聽到瞭麼花芽兒!爹爹疼愛媽媽和花芽兒的!”女人蹲在地上,一把將自己的女兒抱在懷裡,用臉頰貼著女兒的額頭哭泣著。
“差不多可以瞭。”夏雪平連忙湊到我耳邊,迅速小聲嘀咕道。等那女人哭瞭一會兒,夏雪平便拉住瞭她的手,對她殷切地說道:“別在外面站著瞭,進禮堂裡面說話。”
隻見那女人伸手用手背抹瞭抹眼淚,然後對夏雪平說道:“不用麻煩瞭,領導,等下我還有事情,真的不用麻煩瞭……那什麼,俺就想問一下,撫恤金應該在啥地方領呢?領完撫恤金俺娘倆就走瞭。”
在一旁的小姑娘聽到以後,拽著她媽媽的手指哭喪著臉說道:“媽媽、媽媽,我想看看爸爸……我要爸爸!”
“看啥看呀?死人有啥好看的?乖啊,等媽媽領完錢,媽媽跟鄰居傢阿姨還約好瞭麻將呢!等媽媽贏瞭錢,媽媽帶你去三姐傢擼串吃、去買張姨傢買新衣服,咋樣?”那女人興奮地說道。
看著轉變如此之迅速的女人,我跟夏雪平兩個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天雷擊中瞭一般。可我很快就釋然瞭,世間事,不能說絕對所有,但大部分都是一報還一報。想到這聶師兄一直跟胡佳期王楚惠兩個人的關系不清不楚,之前在夏雪平去省廳開會那天跟白浩遠一起找過我的茬、幫著艾立威向夏雪平表白、又跟著起哄替艾立威給各部門發喜糖羞辱我……列完這麼些清單之後,我也懶得理會這個女人的所作所為瞭。
“不好意思,女士,撫恤金需要下周四的時候才能送到傢屬手裡,而且不是領取,是街道派出所派遣民警把支票送到您傢裡。”夏雪平冷冷地說道。
一聽夏雪平這話,那女人立即甩開瞭夏雪平的手,一臉的不歡:“不能馬上拿現金啊?那來俺這幹啥呀……真是,還不如去逛街呢……現金還不給馬上拿,這啥破警察局啊?”
夏雪平被這女人的態度弄得十分難以為情,但依舊繼續關切地問瞭一句:“那個……您的住址是聶心馳的傢庭地址吧?”
“沒毛病。領導,跟局裡催著點啊,等著用錢呢。”說著,女人從自己的褲兜裡掏出一盒煙來,抽出瞭一枝叼在瞭嘴上,掏出瞭打火機半天卻打不出火來,馬上負氣地把打火機隨手一丟,然後直接把我手裡的打火機搶瞭過去,給自己點燃瞭煙後,又把打火機塞回瞭我手裡,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女人吸瞭兩口煙後,抓起身邊女兒的手:“走吧,花芽兒,咱們回去吧。”
“我要爸爸……”小女孩留著眼淚,死死地拖住那女人的左手,牢牢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你是傻還是孽?你要個死人幹啥?”女人無情地對女兒說道。
“可是爸爸還說過要給我買洋娃娃呢!嗚……”小女孩仰頭看著女人,委屈地哭瞭出來。
“買啥洋娃娃?傢裡不有一個麼?一個還不夠你玩的啊!”
“那個是你從大街上撿的……我要爸爸給我買的……”
“呵呵?拉倒吧!他都哄瞭你大半年瞭,他說話啥時候準承過?快點,走不走?非要我打你屁股是吧?”女人說著就把手擡瞭起來。
站在一旁的夏雪平著實看不過眼,走上前去一把捏住瞭女人的手腕。
“領……領導,幹啥呀?”女人吃驚中帶著十足的畏懼,看著夏雪平。
夏雪平看著那女人,冷冷地說道:“你等下。”接著夏雪平快步跑進來禮堂裡,沒過一會兒,她手裡拿瞭個白色的長方體紙盒子,走到小女孩面前,蹲瞭下來,把紙盒子遞給瞭小女孩:“這個是聶心馳生前一直跟我說過的,想管我要的一個東西,我一直忘瞭給他。我估計他是想把這東西送給他這個可愛的女兒的,現在阿姨直接把這東西送給你。打開看看吧,看看喜歡麼?”
小女孩哭喪著把紙盒打開,從裡面拿出瞭一個將近二十厘米高的塑料制女警人偶。人偶戴著可以摘掉的塑膠警帽,佩戴著可以放在手裡的小塑料手槍,女警的手臂也可以隨意擺動,可以敬禮。看著女警人偶,小女孩破涕為笑,對夏雪平天真地說道:“我喜歡!阿姨,這個警察姐姐好像你!”
我在一旁也忍不住笑瞭起來。這個人偶可不是像夏雪平麼,那是當年外公在職的時候,為瞭提高警察職業在本地的形象,糾集一幫警院的學生制作出來的警察流行文化周邊產品之一。這個人偶其實一共有四種形象,包括男女特警、以及普通制服男警,而其他人偶的面容雕刻,都是在當年通過一些模特禮儀公司進行面試選拔的,唯獨這個女警的面容形象參照的是當年隻有17歲的夏雪平。
看到女孩很歡喜,夏雪平也很欣慰:“你喜歡就好。你叫什麼名字?花芽兒是吧?”
“阿姨,我大名叫聶展華,是我爸爸給我取的。”小女孩睜著一雙純真的眸子看著夏雪平。
“展華,一展芳華,這個名字很好聽!”夏雪平笑瞭笑,接著語重心長地對小女孩說道:“聶展華,你記好瞭:你爸爸是個優秀的警察,他為瞭戰友獻出瞭自己的生命,他很勇敢,是個英雄。從今天起,爸爸不能陪聶展華繼續生活下去瞭,但爸爸永遠都會在天上默默地保佑著小展華,直到小展華長大;所以從今天起,小展華也要學會勇敢,不要輕易哭鼻子,要學會堅強、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嗎?”
“嗯!”小女孩依舊留著眼淚撇著嘴巴,但卻堅定地對夏雪平點瞭點頭。
夏雪平對小女孩溫柔地笑著,站起身擺瞭擺手,又冷漠地看著那小女孩的媽媽,對她說道:“好瞭,沒事瞭,你們可以走瞭。”
“哦……那領導,記著幫忙催著點撫恤金啊,真等著用錢呢!”女人說完,帶著女兒轉身離去。小女孩離去的時候,三步一回頭地看著站在原地雙手抱胸的夏雪平。
我剛準備走上前去跟夏雪平說些什麼,丘康健便從主樓後門急匆匆跑出來,跟我招瞭一下手之後,立即給夏雪平叫走瞭:“雪平,都聯系好瞭。”
“什麼時間?”
“馬上!”
“這麼急?”
夏雪平詫異地看著丘康健,然後跟著丘康健回瞭主樓。
我剛準備跟上去,另一邊廖韜也把我叫住瞭:“秋巖,聽說你來找過我?”我心想當下事出緊急,必須馬上跟廖韜把需要做的事情說清楚,因此便也沒去跟夏雪平丘康健搭話,而是如實把葉瑩給神秘人轉瞭三千三百多萬塊錢的事情,以及我自己對那幾個已經在香青苑喪命的警校、法院和檢察院的人有可能貪污的事情告訴瞭廖韜,並將能記住的名字告訴瞭他。
“你放心吧,你可算找對人瞭!我大老婆就是發展銀行投行部的頭頭,在本地銀行傢裡頭,關系網也挺強大的呢!你要是著急,我跟我大老婆說說,今晚就幫你搞定!根本不用通過局裡!”廖韜說完,彈瞭個響舌。
“不麻煩麼?我可知道在銀行賣命的人工作可不輕松。”
“麻煩什麼?再不輕松能有咱們在警局賣命的還不輕松?而且由小爺我開口,她一個當老婆的,能有啥理由拒絕呀?放心吧,嘿嘿!”
“那就辛苦你瞭!等你弄完瞭,直接告訴我,或者你去找夏雪平也行,因為本來就關乎桴鼓鳴的事情。”
“瞧好吧!”廖韜說完時候,就跑回經偵處忙工作瞭。
我跟著他進瞭主樓,一時內急便直接去瞭一樓的洗手間。小解的時候,聽著水管敲擊的聲音,依舊覺得心煩。
解完瞭手,洗手的時候看見瞭正在摘下衛生帽,脫掉白大褂的清潔工欒大爺,於是我便打瞭聲招呼:“下班瞭,欒大爺?”
“嗯,今天輪班早。老伴過生日,我負責回去給老板煲個湯。我這洗馬桶的手,得回去早點先洗個澡才能碰鍋鏟不是?”欒大爺笑吟吟跟我閑聊著。
“哈哈哈,可多虧您的雙手瞭!能保持咱們局裡這種地方的衛生,您是功臣!”
“嘿嘿,還功臣?要不你小子升官咋這麼快,就是會說!呵呵呵……”
我笑著烘幹著手,對欒大爺問道:“哎呀,你說這修水管的怎麼這麼拖拉呢?每次去洗手間,真的是煩!聽著這敲水管的動靜聽久瞭,他娘的尿尿的節奏都被打亂瞭!您說是不是?”
“嘿嘿,你小子……哎不對啊?水管沒壞修啥水管啊?”
“沒修水管?地下二層不是有個地方在修水管麼?”
“呵呵,那我就不知道瞭,我隻知道地下二層之前都是槍械庫,現在是存放一些沒有用的設備、辦公用品和資料的貯藏庫;不過你也不想想,這響的是上水管,上水管要是壞瞭、需要維修,那不得先停水麼?我看你們都忙傻瞭都,嘿嘿!這敲水管,估計是誰沒事閑著逗人玩呢吧!”欒大爺說著穿好瞭夾克,戴上瞭棒球帽,“走啦,回傢陪老伴嘍!”
看著欒大爺的背影,我更確定瞭修水管這件事確實是有點不太對勁。長呼瞭一口氣之後,我靜靜聽著敲水管的聲音,依舊是三短、三長、再三短,停歇一會兒之後,又是三短、三長、再三短,接著突然就沒瞭聲音。
——三短、三長、再三短……這分明是S.O.S.!
但是為什麼會突然沒瞭聲音呢?
我想瞭想,決定下樓看看。
越往下走越安靜。走到瞭地下二層之後,我看到在樓梯後面,確實有一扇門上貼著“水管破損,正在維修,請勿入內”標語的門。我想瞭想,趴在門口仔細附耳聽瞭半天,卻完全沒有聽到那裡面傳來一絲響動。我試探著擰動門的把手,沒想到門居然沒鎖。
猶豫瞭片刻之後,我拿出瞭手槍,推開瞭門。
隻見房間裡昏暗一片,隻有靠著天花板出從室外地面上的貼地鐵窗處,透過瞭些許光亮;那束光正好照在房間的地磚上,地磚上正躺著一個人。
一個女孩。
一個穿著高中運動制服、眼睛被蒙上眼罩、嘴巴被膠佈封上,一條長麻繩從脖子困到雙手、再困到腳的女孩……
“美茵!”我大叫瞭一聲,連忙走進瞭房間裡。
美茵在這一剎那豎起耳朵,聽見瞭我的腳步聲,連忙沖著我的方向掙紮著並用力嗚嗚地叫著。可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隨著“咚”地一聲,我的後腦頂上傳來一陣劇痛……
“對不起瞭,秋巖。”一個熟悉的女性聲音,低沉地說道。
接著,我的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