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黑或黃的老牛拖著它的四方步,攜帶著一股冬仨月的枯草色在圈裡哞哞著,打鼻孔裡仍汆出兩道白煙,像是訴說春天還有些冷,而騾、馬這兩個異種也是如此,打著響鼻突突地,卜楞著它們各自頭頂上的長、短耳朵,像是在遙望,過不瞭幾日它們就該整裝待發去田地裡轉悠轉悠啦,也該活動活動一下身子骨啦。然而河水並未如期而至像想象中的那樣蕩起它深藍色的波紋,不過這日子其實並不遙遠,驚蟄都過瞭,再過個十來天「九」也就數完瞭,正日子口的「春」就會地毯式鋪天蓋地席卷過來,真真正正到瞭其生發的季節。
周日內天吃早飯時,柴靈秀又和馬秀琴碰瞭遍頭。今兒她要去城裡,問秀琴有沒有要捎的東西。馬秀琴搖瞭搖頭,昨兒她就知道情況瞭,偷偷掃瞭眼楊書香,欲言又止。「把煥章叫回來吧。」看馬秀琴似乎有些話要說,柴靈秀用手捅瞭捅兒子。沒等楊書香答應,馬秀琴又搖瞭搖頭:「他舅隔三差五往這邊跑一趟,甭叫瞭。」聲音和緩,臉上浮著淺笑。
柴靈秀也微笑起來,她深知秀琴的性子——就算是火上房也是這樣不疾不徐,不過在笑的背後又不免沉思起來——過日子哪有那麼貼心順當的。她沒騎車子,出瞭門坐在兒子的車後座上,在馬秀琴的目送中,揮瞭揮手,娘倆便一起去瞭縣城。在鬧街口柴靈秀下瞭車,囑托瞭一聲:「晌午帶著他們過來,媽給你揍燜子吃。」
楊書香估摸瞭一下時間,「哎」瞭一聲:「怎麼也得倆仨小時,完事兒我能去遊戲廳玩會兒嗎?」
柴靈秀虛瞪瞭兒子一眼:「直接說去找你顧哥不就得瞭?」
楊書香呲呲一笑:「也不全是,不還有我一幫同學呢嗎,再說他人在沒在這還兩說呢。」
「行啦,到時候別夯等著錯瞭點,燜子涼瞭可就不好吃瞭。」楊書香點瞭點頭,就騎車走瞭。
兒子說來傢十多個人,合計著碗筷夠不夠用,柴靈秀先跑去後身兒屬於公公的另一間閑置的房子裡,把缺的碗筷湊瞭湊,這心裡就有瞭底。返回頭走在去傢裡的路上,柴靈秀又禁不住浮想起來。她想給男人一個驚喜,當自己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時,男人會不會張大嘴巴,或者是瞪大眼睛?他上來一定會問你啥時過來的,怎不提前言語一聲?元宵節到現在,有十天瞭吧,這些日子,每天和兒子睡在一起,她會時不時地想起丈夫在傢的日子,也會時不時在夢裡看到他。她想,這個時候自己也一定會跳過去,摟住男人的脖子,問他:「你想我沒?」
撒嬌是女人的天性,在傢時跟爹撒嬌,爹會美得找不到北,嫁瞭人就跟男人撒嬌,男人臉上也會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她甚至還會像以前那樣,在飯後借故支走兒子,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然後騎在男人的身上叱吒,罵他「臭缺德的」,然後還要罵他「夯貨」,又打心眼裡依偎著他,眷守著他。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到瞭屬於自己的傢的門前。門是從裡面關著的,窗子上掛著的簾兒看起來模糊糊,透過門縫往裡看,啥也看不清,客廳的玻璃倒是能看見,不過看起來空蕩蕩的也看不到半個人。難道是出介啦?把碗筷等物放在地上,柴靈秀搓瞭搓有些發紅的小手,把它們放在嘴邊哈瞭哈,然後掏出瞭鑰匙把門打開。這個點做飯還為時尚早,應當去外面溜達溜達,華聯的羊毛衫適合這個季節穿,配上白襯衣的話,一準能讓丈夫愈加風度翩翩,看起來更精神。進瞭小院,進步走到門前,撩開門簾正要往廳裡裡走,那個年前撞見的女教師便再次闖進瞭柴靈秀的眼裡。
「你啥時過來的,怎不提前言語一聲?」這句「驚喜」的話很快從男人的嘴裡說出來,很明顯,她的出現給他臉上帶來瞭「驚喜」。
那個女人仍舊像上次那樣,略顯局促,臉也有些微紅,從沙發座上站瞭起來:「嫂子來啦,我這,這正要跟楊老師探討呢。」
茶幾上的確擺著幾本書,不過柴靈秀並沒仔細打量。「我跟你兒子一起過來的,他上午要在禮堂聽法制報告,晌午要帶著同學來傢裡。」一次撞見也就罷瞭,兩次撞見同一個異性出現在自己的傢裡,傢裡又僅僅隻有男人一個人,就算是涵養再好的女人,恐怕心裡也不免會多心,會多想。而且,直覺告訴柴靈秀,女人臉上擦的香香應該是大寶牌的,而擺在裡屋桌子上自己用的那瓶價格並不太貴的護膚品恰恰也是大寶。「你們繼續探討,我去外面買點團粉。」把碗筷放在櫥櫃的架子裡,又翻瞭翻櫃櫥中間裡的東西,柴靈秀臉上帶笑,回頭示意那個姓許的年輕女老師不用動,說話間她又顛瞭顛水壺,支喚起來:「楊偉,還不給許老師沏點水喝?」言畢,柴靈秀又沖著許姓女子點瞭點頭,笑著從傢門走瞭出來。
來到外面,柴靈秀緊瞭緊風衣,身後是莘莘學子們奮鬥的地方,前面的文娛路上似乎已經吼起來瞭,有林依輪的「愛情鳥」,還有李春波反其道行之的上山下鄉曲目「小芳」,動聽極瞭。太陽挺足實,柴靈秀聽見瞭自己的腳步聲,她又緊瞭緊風衣,仰起頭來,陽光一地,腳下便多出個看不見的影子。
在文娛路的遊戲廳裡,楊書香等人搶來幾臺機器,十來個男男女女湊在一起,把陣地給占領瞭。可以玩幾局,我用春麗。王宏就用春麗。趙煥章伸手戳戳點點:「你屄就愛看大腿。」
心情似乎緩和許多,尤其是在吳鴻玉陪在他身邊的時候,哥們儼然高大許多,也必須高大起來。大傢夥就都笑瞭,氣氛帶動起來,搖桿也就跟著轉悠起來,啪嘰聲自然也不落後。
對於夢莊中學的這群少男少女們來說,進瞭城如同「牲口」開瞭圈,嘰嘰喳喳的瞅哪哪新鮮,瞅哪哪好奇,紮在一堆玩瞭會兒遊戲便嚷嚷著去西面的鬧街轉悠轉悠。十多個人又呼啦一下沖出遊戲廳,各自跨上瞭自己的車子。巷子口有人施施溜溜地左顧右看著,他一旁的小黑板上寫著電影的名字,聽起來都很「幽默」、「風趣」,那個人一看有人靠近,準會笑臉相迎。裡面正演著武打呢,進介看看?!
出瞭遊戲廳,楊書香等人從胡同口進去時,這些個看起來施施溜溜的人也這樣問來著。他說瞭,年輕人嘛,不都喜歡看武打片嗎:「來來來,都下車,進屋看看。」
「多少錢?」
「五塊!」
「五塊?」
眾人面面相覷,心裡均自產生出一個念頭:這麼多人也五塊?瞅這意思可能劃不瞭價,便都興趣缺缺,沒瞭心氣。
「怎麼個意思?」聽這口氣,再看看對面這個傢夥,眾人都覺得要是給這屄人中上貼塊青年胡,哪怕他五十歲,也肯定跟小鬼子有的一比。嗯,一說不看,臉蛋子立馬嘟嚕下來,其苦大仇深的模樣簡直比死瞭爹還痛苦:「不看問價?不看就別從這過!」軟的不行上來就玩橫的,興許是看這幫人都是學生,並且都不是城裡的學生,而且裡面還帶著幾個女同學,內鬼子——或許叫龜公更恰當,立馬露出瞭街頭子人的嘴臉。
從遊戲廳出來的時候曾碰到瞭王紅起,趙煥章就對著楊書香耳語瞭一番。楊書香要攔著,趙煥章下瞭車轉身跑瞭出去,沒一會兒就把王紅起叫來瞭,進瞭胡同,他伸手一指:「就這個!」
龜公一愣,臉上立時笑意盎然,舉起手來迎瞭上來:「紅起哥,哎呀,誤會誤會。」一通好言好語,這前後之間的變化簡直令人瞠目結舌:這屄不會是變戲法的吧?!
「都是自己人,進屋看片不用花錢。」龜公這樣說,而後幹笑著又說瞭兩句咸淡話便自動躲進瞭電影放映廳裡。
「紅起哥,帶我向顧哥和嫂子問好,我就不待著瞭。」
「對瞭,有人欺負你們的話就過來找我。」
「嗯」有人出面解決問題把事兒給擺瞭,又是一個村的,客套之中楊書香讓瞭根煙,而後一擺手,眾人魚躍著從這條胡同插瞭進去跑到瞭鬧街上。窮學生能買什麼,還不就是左看看右看看,看啥都新鮮,又看啥都好奇。他們先是在擺攤的音響邊上轉瞭轉,十塊錢兩盤錄音帶實在有些貴瞭,喜歡是真喜歡,便湊瞭錢買瞭幾盤,商量著回去拿錄音機翻下來,大傢夥一分也就都有份瞭。而後又在裡邊買瞭糖葫蘆——那大山藥的七毛五一枝,飯量小的吃上這麼一枝兒都能填飽肚子,吃著說著,繼續過著眼癮。還別說,這地界兒可比夢莊集市熱鬧多瞭,人也多,貨也多,琳瑯滿目各式各樣,莫說是挑是選,看都看花眼瞭。這群人從南騎到北,又往回趕,這時,不遠處的一個攤位上響起瞭喇叭,把眾人的目光吸引瞭過去。
就看一個穿著棕色皮夾克的、留著披肩發的男青年站在130 的車廂上,他一手提溜著東西,一手手裡舉著個話筒,沖著下面圍觀的人正喊著:「外貿出口轉內銷啦,長筒吊帶的、連褲的,便宜甩啦,不怕刮不怕蹭,超級結實。」這個喊話的男青年喊瞭一氣,從汽車的車廂上跳下來又操起瞭那把刀子,他用手一拉掛在桿子上的一條肉色絲襪,對著它上來就是幾刀,如他所言,還真就看不出半點脫絲和破損:「都是高級貨,貨真價實。」操起刀子來又是一通劃拉,還伸手提拉抻扯示意給圍在周圍的群眾看:「質量絕對信得過,看,彈力多大,愛美的女士穿在身上又健美又好看,男同胞們給女朋友買一條,絕對拿得出手……甩啦甩啦,吐血大甩賣啦。」
看著眼目前的男青年又拿起話筒促銷,楊書香抽搭抽搭鼻子,霎時間想起瞭陳雲麗給自己穿的那條「超級絲襪」,他正一邊踅摸一邊琢磨,趙煥章那邊就喊瞭一聲:「嘿王宏,你不給楊老師(夢中初三的化學老師)買一條?」浩天和老鬼也跟著嚷嚷起來:「是內,王宏你買一條,錢不夠哥幾個給你湊。」
王宏瞇起小眼兒看瞭看吳鴻玉,反手捅瞭煥章一把:「要買你給小玉買,我們還能借借光。」
吳鴻玉臉就有些紅。三美之一的楊美麗啐瞭王宏一口:「色棍,欺負娘傢沒人是嗎?」齊齊把矛頭指向王宏。
趙煥章拍瞭拍手,沖著王宏嘿嘿道:「瞅見沒,再廢屁輪瞭你。」
一陣嘻嘻哈哈眾人就又都跨上瞭自行車。
「超級絲襪多錢?」
「超級絲襪?哦,對對對,超級絲襪便宜賣,三十一條。」臨走時,楊書香又聽到瞭「超級絲襪」這個詞,他回頭找瞭找聲源,總覺得發出這聲音的人特像某個同學,不過掃來掃去亂哄哄的腦勺裡又沒看到誰,也沒多想就帶著這幫同學去瞭自己傢。
許老師走之後,柴靈秀的臉就冷瞭下來。夫妻間本不應懷疑,這是大忌,她懂,但她想聽聽丈夫的解釋,八點多就跑到自己傢裡,而且自己來時大門是鎖著的,總得有個說法吧。
「她年輕沒有什麼帶課經驗,而且她又是數學組成員。」楊偉這樣解釋的,也隻能這樣解釋。被突然襲擊搞瞭這麼一出,他希望妻子這次也能像上回那樣能夠再放寬一些,給他個好臉:「先喝口水吧。」
柴靈秀把水杯放到茶幾上:「你試試合不合身,我得去揍飯瞭。」沒再繼續追問,而是把從華聯買來的羊毛衫遞給瞭丈夫。
「你買的肯定合身。」看著媳婦兒的背影,楊偉臉上漸漸有瞭笑模樣,而且這股笑模樣一直保持到兒子帶著同學來到職工宿舍,直至妻子坐在兒子的車上離開這裡,才在收斂笑容時發覺自己的脊背上潮乎乎一片。
「媽,咱不去旱冰場玩玩?」不見媽說話,到瞭文娛路上,楊書香用腳撐住瞭自行車。「忙半天瞭,媽累瞭。」
「那咱就回傢。」跟柴靈秀說完,楊書香又看向頭裡的趙煥章。趙煥章也停下瞭扯,在回頭打量楊哥。
「不回去?」楊書香的神色有些凝重,他實在不知煥章心裡是怕還是刻意躲著。「回去也挨嚇唬…」後面竟不知怎麼說瞭。「咋瞭?」聽聲音不太對勁,柴靈秀收回心裡,探出半個身子問道。「嬸兒,校長他們說我打人,我沒打,我真沒打…」話聲有些哽咽,見到親人時趙煥章始終忍著,此時提起來不免心頭委屈,眼淚圍著眼圈轉瞭起來。
楊書香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跟柴靈秀敘述一遍,轉頭看向煥章時又把話問死瞭:
「煥章,不是咱做的也沒什麼可害怕的。」
「哥,我真不想回去,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聽嬸兒的,得先給傢去個電話。」看著眼目前這個孩子,柴靈秀心裡有些空落,安慰兩句之後擺瞭擺手:「到時我跟你爸你媽提,記得早點回傢。」
在楊書香的註視下,趙煥章用手抹瞭抹鼻子:「楊哥,你馱著嬸兒慢點吧。」
「你們去吧,我跟我媽回去瞭。」楊書香跟浩天、鬼哥、煥章等人揮瞭揮手,本想對著趙然楊美麗等人比劃個手槍動作,卻一時沒瞭心情。
「給你艷娘買點解饞的東西吧,一半天就該生瞭。」剛騎出去幾步遠,楊書香聽到媽媽呼喚一聲,他「哦」瞭一聲過後往左一打車把,見著胡同就紮瞭進去。
此時,從胡同的房子裡走出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倚在門前左顧右盼,見著人兒隔著老遠她就開始喊「帥哥」,並且朝著楊書香不斷招起瞭手。湊到近處,楊書香斜著眼睛打量過去,女人身後的門臉上漆紅的「剪發」大字顯得特別惹眼,而女人臉上又描眉打眼兒弄得挺特殊,想必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就沒搭理那女人。緊著腳朝前騎著,映入眼簾的是不遠處貼在墻上的密密麻麻的小廣告——白底藍字或白底紅字,鋪天蓋地。霎時間連村裡的廁所、電桿都被這股氣息渲染瞭,以一種不同於塗鴉文化的周正字體繪聲繪色地擺在眼前,令人眼花繚亂……
「李老師報警瞭,學校暫時給壓瞭下來。」關於李學強挨打的事在趙煥章的父母來到教務處時,校方是這樣給予解釋的。趙伯起聽瞭之後頻頻點頭,心裡憋著勁兒卻並未發作。因沒見著警察也沒給找傢去,馬秀琴提溜一宿的心也稍微放松瞭下來。
「打人這件事兒絕不能姑息養奸。」這個詞語趙伯起覺得自己運用得非常好,開場白道出來後,就兒子「打人」的問題上他開門見山開始盤開瞭道:「頭幾年我不在傢,有些事情不是很清楚,沒少讓老師費心。不過據我瞭解,年前趙煥章好像就背過一次處分,也是因為打架而起,我傢裡的開傢長會時還跟李老師說瞭不少好話呢。」
「趙師傅坐下談。」陳寶坤搬瞭把椅子送到趙伯起面前,那邊的張文江也搬瞭把椅子送到瞭馬秀琴的面前。「咱們學校非常重視教育,也是想借此跟傢長溝通一番。」隨後,水也給端瞭上來,送到瞭趙伯起和馬秀琴的面前。
溝通?溝你奶奶個屄!上下兩張嘴,全你媽的讓你們說瞭!趙伯起哈哈一笑:「多勞領導們費心瞭。對瞭,派所的人怎麼說?」
「正在調查著,這邊李老師還在醫院躺著。」說這話時,陳寶坤微微皺起眉頭,一打晃又露出瞭凝重之色,「上周五李老師曾來過這裡反應,說趙同學課上搗亂…」
「這事兒我們問過趙煥章,也揍他瞭…等於說民警那邊還沒有十足把握確認就是我們傢趙煥章打的人吧?也就是說沒逮著證據!」
合著就是憑影響不好就把屎盆子扣我兒子腦袋上。趙伯起笑著笑著臉就冷瞭下來,他站起身,以一副看起來較為平靜的表情把話講瞭出來:「昨兒跟工商楊局長還有公安丁局長喝酒還談這事兒來,我覺得有必要把打人的元兇找出來,澄清事實還我兒子一個公道!」
陳寶坤一看情形不對,眼前的男人可沒他女人看起來「老實」,就連連點頭:「是是是,這件事我們校方也有責任,一定會給個說法的。」
張文江趕忙把煙掏出來,勸說:「喝水,先喝口水,調查清楚之後我們肯定會給您答復的。」遞讓著煙,掃瞭一眼陳校長,心說又有關系?
陳寶坤笑臉相迎:「都是一個鄉的,可能中間有什麼誤會,抽煙抽煙!」心裡直琢磨,怎麼又碰上茬口瞭?
「這件事上,校領導們就多費心。啊——我認為李老師可能對我們傢孩子有些偏見,這也不怪他,班主任嘛,沒有威信怎麼成呢?我看這樣吧,一會兒去醫院探望一下,把事情先提前搞清楚一些,省得不明不白心裡頭膈應!」為瞭增加可信度,趙伯起還示意一下能否打個電話,得到允許後隨即把電話撥到瞭工商局,當著陳寶坤和張文江的面跟楊剛聊瞭兩句。
「這件事上我們學校處理得有些草率,您放心,我們會盡快把結果調查清楚,給您個滿意答復。」一看不是虛的,陳寶坤見風使舵,把責任全都攬在瞭學校上。
他一是怕趙伯起去醫院鬧事,再把李學強給揍一頓;二來是不知趙煥章的父親居然玩瞭這麼一出,而且又跟兩個局長掛上瞭勾,他得罪不起。再說這玩意上哪調查去?打完人跑得一幹二凈連個人影都找不到,調查調查,拿嘴調查?不禁又暗罵李學強不會做人,非得把事兒鬧騰大瞭,他媽的眼睛都長在瞭屁股上。
一群狗屄玩意,還以為這是幾十年前?見校方服軟,趙伯起心裡暗暗得意,覺得也差不多瞭就見好就收:「這學生該管就得管,可不能由著他們胡來,要不就亂瞭。」說話時他掃瞭眼馬秀琴,心說這事兒多虧瞭人傢靈秀給支招,不然絕沒這麼痛快就收場瞭。
始終也沒言語,看到男人遞送過來的眼神,馬秀琴這才把話接過來:「頭幾年他爸不在傢,他調皮搗蛋慣瞭,您就多費心。」
紅臉白臉這麼一唱,也算是圓瞭學校的臉,趙伯起便拉住瞭陳寶坤的手:「上課時趙煥章要是再敢調皮搗蛋,就揍他,甭下不去手。」
臉上帶笑,陳寶坤如是說:「相互多配合,多配合!」心裡卻叫苦不迭,揍他?說得好聽,別揍我就念彌陀佛瞭。
隨後,趙伯起和馬秀琴拉著陳寶坤又叫上張文江,買瞭水果去縣醫院探望李學強,也算是先禮後兵把面兒上的活做圓滿,晌午趙伯起又安排著眾人吃瞭頓飯,這件事就這麼著算過去瞭一半——隻等著最後學校給出個結果,好把兒子身上的污水清除掉。而李學強呢,經過這幾天的反復揣度,也清楚那件事未必就是趙煥章幹的,可他心裡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麼倒黴的就我一人?為此他有心跳槽不幹瞭,掙半壺醋錢還要兩頭受氣,圖什麼?說得就是!
去緊北邊大毛子二毛子那裡幹倒爺又不懂俄語,而且這身子板根本就經不住凍,南下特區又不會說粵語,千裡迢迢跑去那邊簡直有如癡人說夢,更不要說跑國外掙外快瞭。這一冷靜下來,李學強又覺得除瞭幹老師這行自己似乎一無是處,他想啊想,當初分配時簽的十年合同盡管到期,但在現實面前他又不得不低下頭來——傢庭、子女、老人都指望著他呢,沒辦法,夜晚千條路白天還得去賣豆腐繼續幹他老師這個差事。
不過呢,這頓打他也不算是白挨,校方給做瞭補償,兩個班的學生們也分別跑到學校探望瞭他,也就隻能忍氣吞聲,再裝一回孫子——一周後的升旗儀式上,他當眾承認瞭此次打架事件跟趙煥章沒有關系,也接受瞭趙煥章的邀請——晌午吃頓飯,加深一下師生感情。
「中午我請客,咱們得慶祝一下。」升旗儀式完事後,趙煥章站在教室前面的空場上,向眾人宣佈出來,他剪瞭發,顯得挺精神,又配瞭副「眼鏡」,自我感覺挺良好,「李老師夠意思,把我調第一桌咱就得好好學習。」在一幹哥們弟兄面前,煥章又用胳膊肘碰瞭碰楊書香:「楊哥,我跟李學強說瞭,晌午他也答應跟咱一塊去吃飯。」
「我看你是解放瞭。」看著趙煥章一臉嘚瑟的樣兒,楊書香笑瞭。這裡的實情他都知道,可說不好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界兒。今個兒是他生日,當他把雞蛋分別塞進媽媽和琴娘的嘴裡時,他看到琴娘哭瞭。他回憶著清早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除瞭這句「兒的生日也是媽的生日」,似乎也沒說別的瞭,而說這句話也是因為媽媽陽歷生日恰巧也趕在瞭這一天,讓他有些懊惱——把媽給忘瞭。
「楊哥,你說這事兒我辦得怎麼樣?」
楊書香被煥章推瞭一下,思緒就斷瞭,他怕煥章把事兒忘瞭,提醒瞭一句:「別忘瞭下月十一回來給老妹兒過滿月。」昨兒他也推瞭頭,猥猥著一正月早就想推瞭,這回留的還是原來的中分,就用手一搓頭發,把話重復瞭一遍:「別忘啦!」
「忘不瞭。」趙煥章把眼鏡摘瞭下來,收斂起笑容,問道:「景林叔沒不高興?」
「我說不好。」楊書香搖瞭搖頭,瞬間把眼神看向眾人:「前兒大喇叭就喊打狗,昨兒個我們那就開始打瞭,你們那都打沒有?」身邊都是關系鐵的,不過傢裡事兒楊書香一般不樂意講。
趙煥章見楊哥沒提,也沒再問。打狗的事兒他倒是沒聽陸傢營大喇叭喊,不過前後錯不瞭幾天,早晚的事兒:「合計著弄給艷娘?」
這話倒是被他猜中瞭一半。楊書香點瞭點頭:「也不知月子裡能吃不能吃,三大那邊我也說過,趕上瞭就手給他踅摸一下。」
王宏聽著音兒接瞭句茬:「鴿子肉應該沒問題,我聽大人說過,能下奶。」
「下奶?」球隊裡的哥們們七嘴八舌就議論起女人下奶的事兒,有說鯽魚也行的,還有說豬蹄子也行的,一行人嚷嚷著又把煥章的「眼鏡」搶過來,恍然大悟之下說他這招夠厲害,說來說去就說到瞭晌午吃啥的事兒上。趙煥章拍起胸脯道:「對過新開個飯館,聽說不錯,浩天不也說挺地道嗎,晌午就那瞭。」
「晌午我得回介,就不去瞭。」楊書香下意識搓瞭搓鼻子。
趙煥章虛起眼睛:「不說再暖和些日子晌午再回去嗎,有事兒?」
楊書香打瞭句哈哈:「想著不給你省點兒嗎。」目光伸向遠方,見老師來瞭就喊瞭一聲:「馬老師來瞭。」
眾人紛紛瞅去,果然,語文馬老師夾著教材正朝著這邊走來,這一眾兄弟便烏泱一下,朝著教室大門跑瞭過去……
地腳越挖越深,壕溝刀切豆腐般一圈一圈排列成行時,馬秀琴的心裡是越來越煩。這幾天她時長走神,渾渾噩噩的,就連覺都沒睡整齊過。臨近晌午,好歹炒瞭個菜也不知咸淡如何,裡屋外屋轉轉悠悠,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不知該幹些什麼才好,陡地看到書桌上的相框旁扔瞭半盒煙,想都沒想就抄瞭起來。青煙繚繞,在一陣咳嗽中,鏡相框裡的人就變得模糊起來,淚也從馬秀琴胖乎乎的臉蛋上淌瞭下來。盡管她不願面對,盡管她也有過心理準備,卻在發生的那一刻時令她猝不及防。
她看到男人臉上笑得如此猙獰、陌生、膨脹、丟棄瞭溝頭堡人本應該有的樸實,從裡到外整個人都變質瞭。她央求他說伯起你別這樣,景林還在外面。男人說景林這幾天太累,已經喝多瞭。
馬秀琴呼喚著:「伯起啊,別這樣兒。」回答她的是:「爸又不在這,兒子也不回來,你還擔心啥?聽話,把眼閉上,聽話……」隨著門外響起咳嗽音兒時,馬秀琴「啊」瞭一聲。從回想中驚醒過來,馬秀琴的心撲騰騰亂跳,她小臉漾紅,回身朝外看瞭看。隔著窗子她看到趙伯起露出瞭半個身子,緊接著,又看到瞭賈景林從東廂房的把角閃瞭出來,繼而「咣當」一聲觸碰鐵門的響動,她手裡的煙就掉在瞭地上。
「秀琴,秀琴。」聲音不大,很快就從外面傳進堂屋,又從堂屋傳進瞭馬秀琴的耳朵裡。她「哎」瞭一聲,把手垂下來捏在瞭衣角上。「還不出來,你看我買的啥?」聞聽男人催得急促,馬秀琴這才不情不願地走出去。
趙伯起把買來的白酒和鹵味提溜到桌子上,他卜楞賈景林一下:「擱廂房裡,這塊豬頭肉給香兒他們娘倆留著。」賈景林腦袋一耷拉,臨出屋時又撅瞭小半塊火腿。
趙伯起轉過臉沖馬秀琴嘿嘿笑瞭起來:「來呀,去把這頭肉切瞭,咱們喝口。」順手掰瞭塊腸子直接送進馬秀琴的嘴裡,弄得她臉一下子又紅瞭,肉在嘴裡沒滋沒味,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別這樣兒,讓景林看到…,」趙伯起摟住瞭馬秀琴的身子,拍著她的胳膊小聲道:「他心裡頭會更難受!」
哄著推著,把馬秀琴推出瞭堂屋,看著她一步三回頭,趙伯起擺瞭擺手:「我在屋裡等你。」轉回身,他把白酒瓶子啟開瞭,又尋來瞭三個口杯,給杯子裡依次斟滿瞭酒,坐在凳子上還哼起瞭曲兒:「大沖擊內個大流行,信天遊唱給便衣警察聽…」打起拍子來忽然想到瞭啥,就先自端起瞭酒杯抿瞭一口。「嘶——啊」,一拍大腿,起身跑進瞭西屋,爬上床,把睡覺褥子搬瞭下來,隔著窗子又看瞭看東廂房,這顆心騰騰地就燃起火來,火勢越燒越旺,趙伯起的臉上抑制不住就露出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