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蘭登上玉秀舫後,便開始著手安排各項事宜,與權貴子弟的逢迎自是少不瞭的,然後便是提醒樓船上的仆人以及庖師,需要做什麼,該怎麼做,有什麼要註意的,大事小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從表面上看去,委實讓人絲毫挑不出毛病,可若要有人湊近一聽,便該覺得頭皮發麻,甚至於脊背生寒瞭。
畫舫內的庖廚裡,楊蘭蘭端詳著手裡的物事,上面刻有青山綠水、亭臺樓榭、松柏花鳥,各個栩栩如生,此物卻不是什麼古玩玉器,而隻是一根不足尺長的蘿卜。她看瞭一會兒,輕笑道:“要不是我清楚你的身份,都要被你這麼精湛的刀功被騙過去瞭。”
“色香味才是我最看重的,至於下毒下蠱,隻是順手為之。”
“呵,隻可惜,今夜怕是沒有人會有心思去品賞你的手藝瞭……”
身著灰色長袍的庖師手上動作不停,保持著行雲流水的同時問道:“情況有變?”
“朝廷這一次準備給我們來個甕中捉鱉。”
“那左相呢?”
“不會來瞭,來的是天策府的統領李玉棠,還有那位鎮軍大將軍李弘文,恐怕不出半個時辰,便該到瞭……呵,全都是紮手十分的硬點子。”
庖師神色微微一變,手上動作一頓,“怎麼可能?”
“還不是你手底下的人擺不平手尾的緣故。”
“對於這一次的計劃,霧影根本就不知情,朝廷又能從他口中撬出些什麼東西……”
“不要忘瞭,那些人可都是老狐貍……僅憑著一個霧影,便已經足夠引起他們的警覺瞭。他們這一次的行動,很可能隻是捕風捉影後臨時做出的決定,不過趕巧的是,還真讓他們查出瞭一些什麼。”
“你準備怎麼做?”
楊蘭蘭把玩著手裡的物事,輕聲道:“將計就計吧,當然……保命最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放心,我已經做好瞭佈置。”
“我該做什麼?”
“一會兒你就明白瞭。”
庖師目光微微一動,便在這個時候,楊蘭蘭已經沒有瞭蹤影。
他沉默瞭下來,似是在思索著什麼,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
半晌,他停瞭下來,收瞭刀,理瞭理衣袍,然後將手裡的物事擱下。
轉身走瞭。
擺在案臺上的還是一根玉紅色的蘿卜,隻不過在尺寸上更小瞭一些。
兩指寬的蘿卜上分出瞭七層,先是蒼松雪柏掩蓋,接著是亭臺竹簷淺露,再下一層是仙人下棋品茗,打開殿閣,裡面還有桌椅書櫃,書櫃之中還有書籍卷經,這樣層層繁復,抽絲剝繭般的在三寸不到的小天地裡將一幅亭臺對弈圖生動無比的展現瞭出來。從上往下看,蘿卜蒂處的淺綠色剛好刻出山腳草木的漸綠之態,山上天寒地凍、白雪皚皚,山下草木逢春、柳暗花明,卻是比楊蘭蘭方才手裡拿的那一個要精妙瞭很多。
……
日落時分,玉秀舫上的宴會即將開始,權貴子弟們差不多到齊瞭,花滿樓的姑娘們也準備就緒。
盧北陵作為盧傢的嫡長子,此番出席宴會,身邊自然而然聚攏瞭一群趨炎附勢的膏梁子弟,一個個都是鮮衣怒馬、談笑風生。這樣的氛圍之下,坐在其中的一位體型偏胖的年輕人,卻是因為其拘謹的作風,於無形之中給人帶來瞭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他坐在眾權貴子弟中,頗有幾分窘迫與惶然無措,而且不知是因其發胖的身體,還是他生性容易出汗的緣故,此時額前微微滲著冷汗的模樣,更是令其顯得更加滑稽可笑起來。
“凌兄,到瞭這裡便不必拘謹,放開來玩便是。”
盧北陵端起酒杯,笑呵呵的向那位年輕人敬瞭一杯,對方顯然沒有想到盧北陵會忽然向自己敬酒,怔瞭一下,才反應過來,誠惶誠恐的雙手端起酒杯回敬,“盧兄說的是,說的是。”
盧北陵點點頭,抿起一抹交雜著輕蔑與憐憫的笑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那個年輕人名為凌婁,要論起身份,其實並不低,甚至比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還要來得高,他乃是濮陽王凌軒的嫡長子,一般來說,是將來要繼承濮陽王王位的人物,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不堪,卻是有其緣由的。生性膽小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其“質子”的身份。
自從藩鎮之制形成以來,當今的陛下深諳此中利害,為瞭制衡諸位藩王,便會讓藩王的嫡子來到天都。作為“質子”,在地位上總是有些微妙的,看似身份高貴,實則處處受人制約,十分可悲。而凌婁,恰好便處在瞭這麼一個尷尬的位置。
盧北陵也偶爾想過,如果換作是他身處這麼一個位置,又能做得瞭什麼?
他試著想瞭幾次,最後推測出來的結果,都不會比凌婁好上多少——身在這樣的一個位置,本事再高也沒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當個無能的廢物,若是本事真的高瞭,還會招致猜忌甚至引來禍事。因此,盡管他瞧不起凌婁,但也或多或少帶著些許同情與憐憫。
盧北陵正在心中想著,筵席忽然更加熱鬧瞭幾分,回過神來一看,原來是花滿樓的姑娘出場瞭。
這時候,他眉頭微微一皺,而周圍也起瞭一些喧嘩,卻不是說的登場的花滿樓姑娘如何嬌艷多姿,而是說的那位還未出席的左相獨子目中無人。
“都已經這個時候瞭,周公子居然還沒有來,架子擺得倒是挺大。”
“明明早已到瞭附近,卻偏要躲起來端架子。”
“話不能這麼說……周公子盡管平日裡為人輕挑,可在這樣的事情上卻還未含糊過,興許是碰上瞭一些要緊事情,一時半會推脫不開吧。”
周圍的公子哥們還在議論紛紛,盧北陵的眉頭卻皺得更緊瞭。
隱約之間,他嗅到瞭一絲不對勁。
依他對周珣的瞭解,認為周珣不太可能在這種時候托大,特意掐著點到場。
周珣遲遲沒有到場,他總覺得這其中恐怕另有蹊蹺,隻不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看瞭眼空蕩蕩的主座,又看瞭一眼已經到場的右相之子江鳴,目光微微閃動。
“蘇秀姑娘出來瞭!”便在這時候,席中有人喊瞭一聲。
隻見一道曼妙的身影朝這裡裊裊婷婷地走瞭過來,一襲淡紅色的齊胸對襟襦裙,朱唇皓齒,兩擎長袖,穩步紅蓮,氣質柔美。古琴一放,席地跪坐,那曳地長裙登時就散瞭開來,好似綻開的芙蓉,艷壓群芳。
她神色從容,纖手輕彈,仙音隨之而起,繞梁而上,是暮春的絕唱。
琴音傳開,蕩起瞭淮河的波瀾,如龐然大物般的玉秀舫,也在這一刻動瞭。
四根錨鏈同時收起,玉秀舫猶如一頭正在蘇醒的巨獸,在淮河奔流的催動下,一點點的動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