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林平之聽瞭聲音,先是顯出疑惑的神色,忽然滿面驚恐,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驀的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鬼,你是鬼麼?啊,不會的,你不是她,嗬嗬……你不是……別過來……我不怕你的。”忽然爬起轉身就跑,可是他雙腿中劍,傷勢極是不輕,他踉踉蹌蹌,沒跑瞭幾丈遠便撞在一處崖壁上,又跌到在地。

  令狐沖與寧中則跟瞭過去,隻見林平之靠墻倚坐,渾身顫抖,面部已被大汗淋濕,口中不斷尖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寧中則恨恨的道:“林平之,你陰狠毒辣,不顧夫妻情意,枉瞭珊兒對你……”

  剛說到這裡,驀然被林平之打斷,隻聽他尖聲道:“不對,你不是鬼,這世間本沒有鬼神,否則為何我林傢滿門被屠戮,卻沒有鬼神庇佑?你是人,一定是我那一劍沒刺死你……”

  林平之雖然這麼說,卻依然顫抖個不停,顯是對自己的話也不甚相信。

  寧中則聽到“刺死”二字,突然一陣黯然,泫然欲泣,想自己與女兒同是胸脯被刺,為何女兒沒有自己的好運,而獨留自己活在這世上……

  又聽林平之一聲冷笑,尖聲道:“當日我刺瞭你,這些日子我也不快樂,對你心懷愧疚。現在你沒死,甚好甚好。我便不欠你什麼瞭,再說當日你口口聲聲說不離不棄,如今不還是跟瞭令狐沖?”

  寧中則轉首望向令狐沖,隻見他正看著自己,滿目充著柔情,不由又想起前些年令狐沖與嶽靈珊兩小無猜的情形,頓時心中又是溫馨又是難過,一個恍惚間自己仿佛變成瞭嶽靈珊一般,不由答道:“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關愛,不僅當他是兄長,如今還當……當他是我的丈夫。自跟瞭他之後,隻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這輩子我對他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改變瞭……”正說著,一隻大手握住瞭自己的小手,她看著令狐沖,二人雙目互視,一時間深情無限,溫馨無邊。

  林平之一聲慘笑,說道:“好,好!你跟瞭令狐沖我也無話可說,隻是我好恨,我恨餘滄海,我恨你爹,我恨老天……”

  寧中則看那林平之瞎瞭雙目,滿身都是血跡和滾爬的污痕,不由心生瞭一絲憐憫,冷冷的道:“你的身世也甚是可憐……”

  隻聽得林平之怒道:“誰要你可憐瞭?我不要你可憐!若不是你們摻和進來,我們早殺盡瞭五嶽派,這時都去尋殺你爹瞭,他一個人又怎鬥得過我們這些人?是你們讓我功敗垂成,我也恨你們,我要殺瞭你們……”說完,忽然瘋狂的爬起身來,嘴裡發出“嗬嗬”之聲,向二人所在處撲來。

  寧中則突見林平之撲來,連忙舉起長劍,林平之不查,一下子撞在瞭劍尖上。隻見林平之面目猙獰,猶如不知疼痛,猶自邁步前走。長劍慢慢刺穿林平之的身體,從其後背穿出,他張大瞭嘴,卻啞啞的再發不出聲,瞬間後渾身抽搐,慢慢的癱軟在地,再也不動瞭。

  寧中則淚水盈盈,喃喃低聲道:“珊兒,我替你報仇瞭……”令狐沖也不禁黯然,將她摟入懷中。

  二人沉默瞭半晌,才來到莫大先生面前,令狐沖躬身施禮,叫道:“莫師伯。”

  莫大先生看瞭他一眼,又轉眼看向寧中則,冷冷的道:“嶽姑娘,你爹真是好手段啊!看看地上這些屍體,我恒山,泰山,嵩山精英可謂喪失殆盡啊!這下嶽不群的五嶽盟主可是當得穩瞭……”

  寧中則和令狐沖錯愕互視,知道莫大先生把寧中則誤認瞭為嶽靈珊,皆有些哭笑不得。寧中則內心不禁生瞭一絲悸動和驚喜:“我真的變得那麼年輕瞭麼?竟被他認作是珊兒瞭……”

  令狐沖吶吶說道:“莫師伯,這個不關……額……不關小師妹的事情,她和我已經隱居世外一年有餘,和華山再無半點關系。這次有事方回故地,萬幸能和莫師伯再相見……隻是不知這裡為何有這般變故?”

  莫大先生聽瞭令狐沖的話,神色稍緩,又聽他隱隱指出相救之事,卻也不便再糾結此事,當下把事情前後敘述瞭一下,原來嶽不群以洞內各派先輩劍法為餌,引五嶽中人前來思過崖研習。莫大先生雖名利淡薄,然而事關本門失傳武功,卻也不敢怠慢,疾疾前來。一時間恒山,嵩山和泰山三派精英盡出,齊聚華山。然而眾人正在洞內正研習武功之時,後洞突然被左冷禪等人封閉,接著瞎子殺出,各派在黑暗中橫遭屠戮。

  聽罷莫大先生的講述,令狐沖和寧中則不由感嘆唏噓,此慘事之後,五嶽凋零,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慢慢恢復元氣……

  見莫大先生傷重,寧中則覺得不宜和他多談,還是及早救治為妙,當下替莫先生進行瞭簡單包紮,又和令狐沖商議出洞尋個擔架將莫大先生抬出。莫大先生見她傾心救治,看她的顏色不禁又有瞭幾絲緩和。

  令狐沖和寧中則沿著當年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的窄道原路返回,推開進來時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光耀眼。令狐沖見外洞中空蕩蕩的並無一人,當即縱身而出,寧中則跟著出來,重見陽光,一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

  不料匍一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晃動,似有什麼東西落下,令狐沖和寧中則同時縱起閃避,豈知一張極大的漁網竟兜頭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驚,忙用劍去割漁網,割瞭幾下,竟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在二人身上。

  山洞頂上躍下一人,手握繩索,用力拉扯,收緊漁網。令狐沖脫口叫道:“師父!”原來那人卻是嶽不群。

  嶽不群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沖和寧中則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裹纏在網裡,初時尚能掙紮,到後來已動彈不得。

  嶽不群看著令狐沖,尖聲獰笑道:“小賊,你得意洋洋地從洞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頭吧?”

  令狐沖先是一驚,接著也笑道:“也沒什麼大禍臨頭。人總要死的,和我愛妻死在一起,就開心得很瞭。”

  嶽不群疑惑的道:“愛妻?你何時娶瞭妻子?”說著,轉首看向寧中則,大驚,失聲道:“珊兒你……啊,不對,不對……是你這個賤人……你們……你們果然……一對賤人,真是傷風敗俗……”說話間,頗為咬牙切齒。

  令狐沖恐他傷害寧中則,連忙道:“你隻能這樣殺死我二人,可不能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死。”

  嶽不群狂怒不已,說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強嘴!”將繩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繞瞭幾轉,捆得緊緊的。

  令狐沖道:“你這張漁網,是從老頭子那裡拿來的吧。你待我當真不錯,明知我二人不願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我養大,明白我心意,這世上的知己,也隻師傅你一人瞭。”他嘴裡盡說俏皮話,隻盼拖延時刻,看有什麼方法能夠脫險。

  嶽不群深深呼吸瞭幾口,方壓瞭怒氣,冷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賊性兒不改。我先割瞭你舌頭,免得你死後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沖腰中踢瞭一腳,登時點瞭他啞穴,令他做聲不得,又轉頭向寧中則說道:“賤人,你是想我先殺瞭他呢,還是先殺瞭你?”

  寧中則卻是不驚,說道:“隻要我和沖兒生死一起,那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我身邊三蟲三草的解藥,可隻有三顆,隻夠你用三年,三年之後若沒解藥,毒蟲鉆入你的腦中,那時你狂性大發,隻怕會死得苦不堪言。”嶽不群聽瞭,頓時臉上色變。他自給寧中則逼著吞服“三蟲三草”後,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取得解藥。

  剛剛他在令狐沖二人出洞之時將他們罩住。待認出寧中則後,不禁狂喜,心下便打定主意先將令狐沖和寧中則殺死,再到她身上搜尋解藥,此刻聽她說身上隻有三顆解藥,那麼將他二人殺死後,自己也隻能再活三年,此事倒煞費思量。

  他雖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說道:“好,那麼咱們做一個交易。你將制煉解藥之法跟我說瞭,我便饒你二人不死。”

  寧中則一笑,淡淡地道:“我跟你夫妻二十年,豈會不知知君子劍嶽先生的為人。閣下如言而有信,也不會叫做君子劍瞭。”

  嶽不群聽瞭,雙目冷然,森森的道:“你跟著令狐沖胡天亂地,不僅惘亂人倫,還學會瞭貧嘴貧舌不是?那制煉解藥之方,你決計不說?”

  寧中則道:“自然不說。三年之後,我和沖兒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駕,隻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還能認得你。”

  嶽不群背上頓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思之當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殺你,隻是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花兒般的臉蛋上劃它十七八道劍痕,看你那多情多義的沖兒,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八怪。”刷的一聲,抽出瞭長劍。

  寧中則“啊”的一聲,驚叫瞭出來。她死倒不怕,但若給嶽不群毀得面目猶似鬼怪一般,讓令狐沖瞧在眼裡,那可是萬萬不願。令狐沖給點瞭啞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寧中則的心意,以手肘碰瞭碰她,隨即伸起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寧中則又“啊”的一聲,急叫:“沖兒,不可!”

  嶽不群並非真的就此要毀寧中則的容貌,隻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藥的藥方,令狐沖倘若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的棋子便無效瞭。他心急之下,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瞭令狐沖的右腕,喝道:“住手!”

  兩人肌膚一觸,嶽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心中頓時大恨,怎麼又中計瞭……

  嶽不群忙欲掙脫,但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沖手腕黏住瞭一般。令狐沖一翻手,抓住瞭他手掌,嶽不群的內力更源源不絕地洶湧而出。嶽不群大驚,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沖此時內力已經今非昔比,手一抖,拖過他身子,這一劍便斬在地下。嶽不群內力疾瀉,第二劍待欲再砍,已疲軟無力,幾乎連手臂也抬不起來。去年他有幸讀得部分九陰真經,離開瞭小谷後配合紫霞神功修煉,功力竟更勝從前。這時他還有一絲力氣,勉力舉劍,將劍尖對準令狐沖眉心,手臂和長劍不斷顫抖著,慢慢插落。

  寧中則大驚,想伸指去彈嶽不群長劍,但雙臂都壓在令狐沖身下,漁網又纏得極緊,出力掙紮,始終抽不出手。令狐沖左手給寧中則壓住瞭,也移動不得,見劍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報應好快。”

  嶽不群隻覺內力飛快消逝,而劍尖和令狐沖眉心相去也隻數寸,又是歡喜,又是焦急。

  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焦急叫道:“你……你幹什麼?快撤劍!”腳步聲起,一人奔近。嶽不群眼見劍尖隻須再沉數寸,便能殺瞭令狐沖,此時自己生死也系於一線,如何肯罷手?拚著餘力,使勁一挺,劍尖已觸到令狐沖眉心,便在此時,突覺後心一涼,一柄長劍自他背後直刺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師兄,你沒事吧?”正是儀琳……

  ……

  一行三人進洞抬瞭莫大先生,走下思過崖,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恒山派弟子從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有儀清在內。

  原來那田伯光竟有一奇異的本事,隻要是女子聚集之地,他便能嗅得到,他救瞭儀清等人,又帶著她們開始尋找其餘恒山弟子。兩隊人會合後,又接著尋覓,不久便在兩處私密的山洞內尋著餘下恒山的門人,而這兩處山洞竟然連令狐沖和寧中則也不知道。

  眾人看到寧中則,卻都以為她是嶽靈珊,至於為何會和令狐沖一起,而任盈盈又不在他身邊,眾人也不好多問。對於此事,令狐沖自然也不會多說。唯有儀琳看著二人成對,黯然神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