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令狐沖抱著盈盈,隻見盈盈已出氣多進氣少,他低聲的喚道:“盈盈,盈盈。”

  盈盈長長的睫毛顫動瞭幾下,微微睜開瞭眼睛,看到令狐沖,本已渙散的眼神忽又恢復瞭一絲神采,低聲說道:“沖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恨我嗎?”

  令狐沖道:“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盈盈的左手動瞭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沖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令狐沖道:“我知會得,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你少說話。”

  盈盈道:“不!不!我要有件事情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瞭。沖哥,你得聽我說完。”

  令狐沖不忍違逆她意思,隻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

  盈盈微微一笑,道:“沖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瞭?”令狐沖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盈盈微笑道:“夠瞭,夠瞭,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瞭。沖哥,我……我去瞭後爹爹尋我不著肯定會找你,你可千萬別被他尋到,你不是他的對手,你且先走的遠遠的,西域,漠北,關外,嶺南都可以的。”說到這裡,已是氣若遊絲。

  天忽然陰沉下來,遠空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註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令狐沖掌心加運內勁,抵住盈盈後背使她不致脫力,垂淚道:“不會的,不會的,我還要帶你去黑木崖求他老人傢賜婚呢…”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瞭。

  盈盈道:“沖哥,我怕是不成瞭。我不能陪你瞭。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令狐沖聽來,盈盈的這一句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發,說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

  盈盈道:“沖哥,你知道的,我是多麼的喜歡你,我是多麼的想嫁給你。”

  令狐沖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隻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驀地裡體會到盈盈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瞭下來。

  驀地裡覺得懷中的盈盈身子一顫,腦袋垂瞭下來,一頭秀發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瞭。令狐沖大驚,大叫:“盈盈,盈盈。”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瞭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瞭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瞭呼吸。他大叫:“盈盈!”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盈盈再也不能答應他瞭,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盈盈始終全不動彈。

  潭邊有兩個小石屋,內有簡陋石床,石桌,石椅等物事。

  將師娘安置在左邊石屋石床上後,令狐沖呆坐地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頭上,隻擊得石屑紛飛。他拍瞭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大石被拍成兩半,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瞭盈盈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令狐沖大叫一聲:“盈盈!”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在山谷團團狂奔,渾不知身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瞭一片空白,狂奔瞭兩個多時辰終於力竭,癱倒在地。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瞭。令狐沖腦中一片混沌,隻是想盡量折磨自己,隻是想立刻死瞭,永遠陪著盈盈。他嘶聲呼號,有點力氣又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瞭那譚邊。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令狐沖似覺天地間也隻剩下他一人。自從盈盈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隻盼天可憐見,有奇跡出現,可是不論他輸瞭多少內力過去,盈盈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盈盈,呆呆的坐在譚邊。這時已雨過天晴,淡淡朝陽,照在他和盈盈的身上,隻越來越覺寂寞孤單,隻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瞭。“想起右邊石屋內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盈盈吧?”左手仍是抱著盈盈,說什麼也舍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瞭一個坑,欲將盈盈放入坑中,但要放開瞭她,卻實是難分難舍,怔怔瞧著盈盈的臉,眼淚混著鮮血從他的臉上直滾下來,淡紅色的水點,滴在盈盈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斑斑。

  他抱起盈盈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瞭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瞧著盈盈本來俏美無比、這時卻木然無語的臉蛋,隻要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瞭。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到一生一世,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嬌嗔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瞭。一生的誓約,從此成空瞭。

  令狐沖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盈盈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盈盈,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臉上。

  令狐沖茫然地將一竹片運勁一剖為二,在一片竹片上寫道:“愛妻任氏盈盈之墓,令狐沖立”,看著簡易的墓碑,令狐沖心中空蕩蕩的,隻覺什麼“武林正義”、“天理公道”,全是一片虛妄,死著活著,也沒多大分別,盈盈既死,從此做人瞭無意味,想到此處,心中不由一陣厭煩,一股咸腥氣從心中湧上喉嚨,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噴在墓碑上,紅的妖艷,隻覺耳中雷鳴滾滾,眼前金星閃爍,便什麼也不知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