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沔陽的救援隊匆匆組建完成,大傢均是滿臉沉重,隊員們一個接一個地上瞭車,坐在瞭自己的座位上。
車慢慢地行駛上瞭山路。有一個救援隊員看瞭看窗外,和旁邊的人說:“烏雲這麼多,好像要下雨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妙啊。”
另一個人說:“要抓緊時間在下雨之前把他們救出來,不然到時候下雨瞭,就更加沒辦法救援瞭……”
他們突然聽到隊長在車廂後面發火:“誰把這個傢夥弄上來的?”
有人好奇地往後看,就看見隊長拎著一個小夥的後領把他往外拽:“老周,停車停車!有個外人混上來瞭!”
那個人戴著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頭盔,臉上包著口罩,露出一雙明亮的黑色眼睛。他身材瘦削,一下子就被肌肉粗壯的隊長拎雞仔一樣拎瞭出來,他死死地抱著座椅,手腳並用地卡在上面。
隊長氣結:“你想找死嗎!你知不知道這輛車去哪裡?”
有個隊員眼尖地認出瞭那個小夥:“這不是醫療隊的安醫生嗎?隊長,他不能說話的,你別兇他啊。”
隊長一下子就收斂瞭情緒:“哦,是醫生啊,醫生怎麼不到後面的醫療車去?算瞭算瞭,繼續走!”
安逸塵趕緊扒拉回瞭座位,那個隊長手勁太大,差點把他勒斷氣。他本來是不能去沔陽的,醫療隊分佈任務的時候把他留在瞭沔州市,他隻好偷偷和別人調瞭班,自己偽裝瞭一下就溜上瞭其他的車。
似乎來到川蜀之後,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原來的自己看起來十分“出格”的事情。可是他已經顧不得這麼多瞭。
沔州到沔陽的路程是一個半小時左右,開瞭大約四十分鐘的時候,天上下起瞭瓢潑大雨,山路變得坑坑窪窪,車上的人都十分焦急,因為下雨會影響救援工作,也會大大降低被埋傷員的存活幾率。
安逸塵更是內心焦躁,他想起之前做的那個夢,實在是太真實瞭,真實到讓他覺得恐懼。他不敢想象如果寧致遠真的在這次救援中犧牲瞭,他以後的人生該怎麼辦。
他一直覺得寧致遠是個禍害,都說禍害遺千年,他肯定不會那麼容易死的。寧致遠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少爺,閻王爺也不敢把他收進地府裡去。
整個天與地都被籠罩在磅礴的大雨之中,巨大的雨點敲擊著窗戶,發出啪啪的聲響,模糊瞭窗外的景色。安逸塵的手指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褲子,終於車慢慢停瞭下來,隊長說:“塌方處就在前面!大傢千萬小心,大雨可能會導致二次塌方,救援行動必須小心迅速!”
“是!”
大傢立刻依次下車,安逸塵也裹著薄薄的雨衣下瞭車,雨衣並沒有什麼阻擋作用,巨大的雨水幾乎瞬間就淋得他睜不開眼睛。面前是一條被從中間橫斷開的山路,山上無數的巨石和黃泥像是瀑佈一樣沖刷斷瞭前方的道路,在路中堆砌成一個高大的土坡,已經有一些橙黃色的身影在那個土坡上開始挖掘。因為下雨和狹窄的地形的緣故,許多挖掘機械無法使用,他們隻能靠簡單的工具或者自己的一雙手。
安逸塵已經被淋得濕透瞭,他抹瞭抹眼睛上的雨水,一步一步往前走,鞋子都陷進瞭濕潤的泥土裡,形成一個小小的泥坑,污濁的雨水很快聚集在裡面。安逸塵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瞭塌方處,他看見泥土之下露出瞭車輛的金屬框架,他抓起一旁的鐵鋤頭就開始挖掘,濕潤的黃泥被他挖出來,堆到一邊。
有傷員被陸續救出,有活著的,也有已經犧牲瞭的。安逸塵體質不好,挖瞭一會就氣喘籲籲。他用鋤頭撐著身體去看那些救出的人,沒有寧致遠。
這是壞消息也是好消息。
這意味著寧致遠可能還埋在更深的地方,生存幾率渺茫,但是他也有可能還活著。
安逸塵還有期望,這一點小小的期望催促著他繼續工作。
雨越下越大,因為道路隨時可能再次塌方,救援工作不得不中途停止,所有的救援人員被督促回到瞭車上,每一個人都被淋得濕透,身上沾滿瞭腥臭的泥土。在道路中間臨時搭建的醫療點裡,屍體一具一具被清理出來,有的人已經被壓得血肉模糊,辨認不出,隻能靠軍裝上的編號暫時記錄下名字。
隊長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安逸塵沒有上車,他朗聲問車上其他人:“有沒有見到安醫生?”
有人說:“應該是回到醫療車上瞭吧。”
“你們等一會,我去確認一下。”隊長說。
隊長頂著大雨又下瞭車,醫療點的醫生們正在收斂屍體和將傷員抬到空出來的救援車上。隊長晃瞭一圈,每個人都被淋得濕透,頭發亂七八糟地貼著臉,他也辨別不出哪個是安逸塵,他隻好四處詢問:“有沒有看到安醫生?”
所有人都搖頭,還有醫生說:“他不是留在沔州瞭麼?夏隊,你是不是記錯瞭!”
夏隊長懵瞭頭,不可能啊,他還拎瞭安醫生的領子,安醫生人怎麼不見瞭呢?
安逸塵完全不知道大傢已經撤退瞭。
大雨混淆瞭他的視聽,他聽不見之前的軍人在吼些什麼。他隻是不停地麻木地揮舞著手上的鋤頭,把泥土一抔一抔地挖出來,他找出瞭三個人,兩個已經斷瞭氣,其中一個還有微弱的呼吸,安逸塵不停地擠壓著那個人的胸膛,把嘴唇貼上去給他渡氣。他站起身來想呼喊其他人過來幫忙,他才發現四周空無一人。
他站在茫茫的大雨之中,天與地都被雨水銜接,大雨的巨響回蕩在他的耳畔,四周除瞭崖壁就是泥土,還有屍體。
他好像被世界遺忘瞭。
安逸塵重新趴下來,貼在那個軍人身上聽他的心跳。
他瘋狂地按壓著那個人的胸膛,捧著他的頭給他做人工呼吸,就這樣不停地重復著這樣的急救措施,那個軍人最終還是沒有挺過來,呼吸停止瞭。
安逸塵弓著身體,他靠著那具屍體,感受到最後一點點溫度從他掌下流逝,內心那一刻的絕望鋪天蓋地地吞噬瞭他,他終於忍不住哭瞭起來。
他想叫,想嘶吼,想讓這該死的老天爺看看,有多少人死在瞭這場災難之中,但是他是個啞巴,他沒有超能力,不是救世主,他甚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微薄的生命就這麼輕易地從他眼前消逝瞭。
他渾身冰冷,手掌已經被鋤頭粗糙的把手磨破瞭皮。因為用力過度,手掌現在還會無意識地發抖。他把三具屍體並排放著,整理好他們的軍服,把自己的白大褂蓋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死亡最後不過隻是會被歸為記錄上那個龐大數字的其中之一,甚至連名字都不會被世人所知曉。安逸塵隻是想讓他們最後離開得體面一些。
然後他在巨雨中站瞭起來,腳步堅定地走向瞭土坡,繼續挖掘。
就算所有人都放棄瞭,他也不能停止。
漫長而枯燥的挖掘過程中,安逸塵開始回想一些往事。
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一生的經歷就會像那些老舊的膠片電影,一幀一幀地浮現在腦海裡。他有著痛苦又乏味的童年,每天回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學會瞭對鏡子裡的自己自言自語。後來他的父母終於互相撕破臉皮,在傢裡大打出手。他有時候在臥室裡睡覺,被父母爭吵的聲音驚醒。他的父母拿著一張薄薄的離婚協議書,一臉冰冷地看著安逸塵,讓他接受現實。那個時候的安逸塵不肯接受現實,他以為父母隻是不愛彼此,他沒想到父母甚至沒有愛過他。
所以他抓著茶幾上的煙灰缸,嘶聲吼道:“你們要是真的要離婚,我就自殺給你們看!”
父親說:“世傾,爸爸可以把你接過去一起住,你可以和世軒好好相處。”
母親說:“世傾,你也可以和媽媽走,樂顏妹妹很喜歡你的。”
他們都不說,世傾,爸媽不離開,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傢人。
不,不對,他們都有自己的傢,隻有安逸塵沒有。
安逸塵醒來的時候,失去瞭說話的能力。他的父母在他昏迷的期間,辦理瞭離婚手續,他徹底成為瞭孤傢寡人。
他的生活開始陷入瞭孤獨和他人同情的目光之中,那些目光讓他覺得恥辱,別人都知道他是個啞巴,別人都知道他是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
他活得自卑又窩囊,像個卑微的小蝸牛,恨不得永生龜縮在自己的殼裡,不與任何人接觸。
直到寧致遠出現。
他強勢又霸道地霸占瞭他的身體和生活,卻又對安逸塵捧上瞭一顆真心。他原本高傲又自負,卻因為安逸塵變得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
寧致遠說:“小啞巴,以後我來疼你吧。”
——這一句話,足夠抵消寧致遠之前犯下的所有的錯誤。安逸塵對他的恨意,也從那一刻消弭無形。
可是這個傢夥,給瞭他那麼多傷痛,那麼多感動,那麼多愛,那麼多溫暖,還把他的心都給奪走瞭,可是如今他被埋在這冰冷的泥土之下,生死不明。
寧致遠不在瞭,安逸塵的生命也不會完整。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安逸塵瞭,他會為瞭寧致遠隻身跑到災區來當志願者,他會偷走林皓的通行證,他會不畏生死,他會被全世界拋棄瞭,還依舊守著那點微弱的光。他的生命是被寧致遠改變的,沒有寧致遠,他就像失瞭燈塔的航船,隻能漂泊在漆黑的大海。
安逸塵從泥土裡挖出第四具屍體。
那具屍體更加慘不忍睹,頭部已經被巨石砸碎,偏平的頭顱上溢滿瞭鮮血和腦漿,五官都看不清楚瞭。安逸塵強忍著惡心不適的感覺,把他拖到另外三具屍體旁邊,他把那具屍體擺正,替他整理軍服。
然後他看到瞭軍服上別著的一個小小的徽章,安逸塵抹瞭抹眼睛上的雨水,看到瞭徽章上那個鮮紅的數字“7”。
這是寧致遠臨走之前,安逸塵送給他的徽章。
安逸塵輕輕地伸出手指,撫摸瞭一下徽章光滑的表面。他的手指在顫抖,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他的臉上一片狼藉,滿是雨水,頭發濕漉漉地貼著原本清俊的臉龐。他跪在那具身體旁邊,弓著身體,把頭埋在屍體的胸膛處。
那處寂靜無聲。
好像那一刻,所有的悲傷全部灌進瞭他的身體裡。他弓著身體,像下一刻就要爆發的野獸。他的面部因為痛苦而扭曲著,他張開嘴,喉嚨裡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寧致遠……”
而沒有人會回應他的呼喚。天地間大雨傾盆,包裹住整個世界。
夏隊長頂著暴雨重新回到土坡處,看見安逸塵跪在地上,他旁邊並排躺著四具屍體。
夏隊長著急大吼:“安醫生!終於找到你瞭,你怎麼還在這裡,快點撤退!這裡很可能又要塌瞭!”
安逸塵一動不動。
夏隊長著急上火,他直接沖過去,雙手卡在安逸塵的腋下就把他提瞭起來,他說:“安醫生!不要發呆瞭,趕緊走!”
安逸塵指著地上的屍體,他慢慢張開嘴,嘴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帶……”
雨聲太大瞭,夏隊長聽不見他說瞭什麼,一個勁地把安逸塵往外拽:“快點,車還停在外面!”
安逸塵流著淚,他說:“帶走……他的屍體……”
不能讓他躺在這裡。
他一個人,實在是太冷瞭。
山體隱隱響動,夏隊長直接把安逸塵扛瞭起來,狂奔回瞭車上。剛關上車門,司機就一腳油門,車子馬上調轉車頭,加速離開。過瞭沒多久,他們身後發出震天巨響,之前土坡的地方,又有無數的巨石黃泥洶湧而下,將那裡再次掩埋。
安逸塵靠在座位上,望著那副猶如人間地獄般的可怕景象,他慢慢地閉上瞭眼睛。
他聽到夏隊長壓低聲音和其他隊員說:“安醫生一個人挖出瞭四具屍體,他這麼瘦弱,都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
“對瞭,你不是說他是個啞巴?我怎麼好像聽到他說話瞭?”
“你聽錯瞭吧隊長。”
“快點回到沔州去,安醫生好像發燒瞭。”
“他那麼拼命,是想救誰啊?”
救誰?不,他誰也救不瞭。他連自己也救不瞭。
他心中的光芒滅瞭。
因為寧致遠死瞭。
安逸塵的夢境是一片黑暗。那個蒲公英花田不見瞭。
他坐在黑暗之中,輕聲說:“寧致遠,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等我的。
“還沒等到我,你就死瞭。你這個騙子……”
然後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都會說胡話瞭,他的失語癥果然治好瞭。”
安逸塵被那個聲音從夢境中拽瞭出來,他慢慢地睜開瞭眼睛。他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林皓站在他病床邊上,正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見他醒瞭,林皓說:“喲,我們的小偷同學醒瞭啊。”
安逸塵愣瞭一下,想起自己偷瞭林皓通行證的事情。他剛想抬起手,不知道牽動瞭身上哪處,疼得他呻吟瞭一聲。
安逸塵驚詫地睜大眼,摸瞭摸自己的喉嚨。
還沒等他說什麼,病房裡傳來瞭另外一個人的聲音:“閉嘴吧,庸醫,就你嘴巴子最臭。”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安逸塵愣住瞭。
他慢慢地轉過瞭頭。
他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戶旁邊,背對著刺眼的光線,面容模糊。那個人慢慢地向他走瞭過來,他走到床邊,微微彎下身子,伸手握住瞭安逸塵的手。
他的手掌幹燥又溫暖。
那個人低聲道,聲音一如往昔般溫柔寵溺:“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