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504的寧大爺又怎麼瞭?”

  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女護士端著藥盤匆匆走過走廊,她旁邊的另一個女護士愁眉苦臉:“還不是因為今天小安不在,他從早上一起來就嚷著要見小安!”

  “逸塵今天學校有事,不能來。我去和寧大爺說,他總不能老是逸塵不在就不肯吃藥!”

  女護士進瞭病房,隔瞭沒多久就苦著一張臉跑瞭出來,同事問她:“怎麼樣?吃瞭嗎?”

  女護士連連擺手,道:“我搞不定!我搞不定!打電話,叫大爺的傢屬來!”

  過瞭沒多久,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走過走廊,熟門熟路地敲瞭敲寧大爺的病房門,進去瞭。

  護士們悄聲說:“看到剛才那個男生瞭嗎?好像是寧大爺的孫子!”

  “天啊,他長得好帥啊……”

  “他當兵呢,身材超級好!”

  不一會男生就出來瞭,走到護士面前,道:“你好,我爺爺要吃什麼藥?給我吧,我去喂他。”

  護士趕緊說:“好的好的。”她把藥給瞭男生,然後仔細叮囑他每種吃多少,男生聽得很認真,軍人的眉眼剛毅沉穩,差點讓護士看愣瞭。

  下午的時候安逸塵回瞭醫院,護士和他抱怨504的寧大爺有多難搞,安逸塵隻是抿著唇笑笑。他披上白大褂,進瞭病房。

  寧致遠正陪著爺爺看電視,老人傢其實也看不太清楚,隻是聽著的味兒。他還一個勁地和寧致遠抱怨:“醫院裡的這些丫頭片子,沒一個貼心的,還是小安好啊。小安上課去瞭,怎麼還沒回來……”

  寧致遠削著蘋果皮,心裡憋著笑,面上裝作一副不高興的模樣:“爺爺,到底誰是你的孫子啊?成天小安長小安短的,我要不高興瞭。”

  寧爺爺用手指戳寧致遠的額頭:“你啊你,你的年假怎麼還沒休完?成天往我醫院跑,老頭子硬朗著呢!還不到死的時候!”

  安逸塵推門進來瞭,寧爺爺立刻眼前一亮:“小安來瞭!”

  寧致遠也回過頭,看見穿著白大褂的安逸塵,對方朝他笑瞭笑,走到病床邊握瞭握寧爺爺的手。

  寧爺爺說:“你可算來瞭,那些小護士啊,沒一個貼心的,都比不上你!”

  寧致遠笑瞭一聲,說:“爺爺,你幹脆收小安當你孫子得瞭。”

  寧爺爺馬上說:“這個好,這個好,小安啊,反正你也沒有傢人,不如當我的孫子,致遠就是你大哥!你以後呆在京城,讓致遠罩著你!”

  寧致遠心想,我讓他當你孫子,可不是因為我想當他大哥啊。

  安逸塵正尷尬著,寧致遠趕緊咳嗽瞭一聲:“咳咳,這樣,逸塵老弟,我有事和你談,我們出去一下。”

  寧致遠把安逸塵拖出瞭病房,小心地合上病房門。安逸塵推瞭他一把,比劃道:“別和你爺爺亂說話。”

  寧致遠笑嘻嘻地抱著他:“我這不是心急嘛。”

  安逸塵比劃道:“再等一段時間吧。”

  寧致遠松開手,道:“我知道,還沒到那個時候。我還沒對你說那句話呢。”

  安逸塵紅瞭臉:“不用說瞭,我知道的。”

  寧致遠定定地看著他,說:“不,要說的。你再等等我,好嗎?”

  安逸塵放下瞭手,點瞭點頭。寧致遠靠瞭過來,用身體遮住安逸塵,小心翼翼地親瞭親安逸塵的耳垂。

  晚上安逸塵睡在寧傢,兩個人抱在一塊睡到半夜,突然大地隱隱震動,寧致遠猛地驚醒,安逸塵還安靜地睡在他臂彎裡。

  寧致遠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赤著腳打開玻璃門,他站在陽臺上,遠處半個京城燈火通明,一派繁榮盛景。

  第二天白天打開電視的時候,他們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瞭一件多麼大的事。

  川蜀地震瞭,預測震級有7.8級以上,全國各處均有震感。川蜀省會城市傷亡慘重,更別提震中地區,幾乎完全成為瞭孤島。

  寧致遠立刻被川蜀軍隊召集歸隊,進行災後的救援工作。

  安逸塵幫他換上軍服,深綠色的制服妥帖地包裹住寧致遠的身體,安逸塵幫他一顆一顆扣上紐扣,扣到最上面那顆時,突然手指顫抖起來。

  他抓著寧致遠的軍服領子,泣不成聲。

  寧致遠低著頭看著安逸塵的發旋,安逸塵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身體顫抖著。寧致遠伸出手臂,把他抱瞭起來。

  “不要哭。”寧致遠低聲說,親吻著安逸塵的頭發。

  “我會回來的,最強的地震已經結束瞭,剩下的不過是餘震而已,不要擔心。我會活著回來,等我回來……我就和你說那句話,你就嫁給我,好不好?”

  安逸塵緊緊地抱著他,點瞭點頭。

  寧致遠捧著他的臉,吻著他臉上晶瑩的淚珠,然後低頭親吻他的嘴唇。

  寧致遠去醫院和爺爺告別,寧爺爺倒是毫不留戀地對寧致遠揮揮手:“國傢需要你,你就得為國捐軀,去吧,像個寧傢人的樣子!”

  寧致遠苦笑一下:“爺爺,你倒是一點都不擔心我。”

  寧爺爺說:“不就是死麼?沒事,老頭子很快就能去陪你瞭。”

  寧致遠站起身,對爺爺敬瞭個軍禮。爺爺舉起手,回瞭他一個軍禮,老人傢雖然老瞭,敬禮的手依舊如年輕時那般有力。

  寧致遠出瞭病房,對站在病房外的安逸塵說:“替我好好照顧爺爺。”

  安逸塵點瞭點頭,寧致遠對他笑瞭笑,握瞭握他的手:“我走瞭。”

  安逸塵把一個東西塞進寧致遠手裡,然後慢慢地放開瞭寧致遠的手。

  寧致遠慢慢往後退,目光流連在安逸塵的臉上。然後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瞭。他打開手心,看見裡面躺著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是一個紅色的數字“7”。

  那是他的幸運數字。

  寧致遠把徽章別在軍服上,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徽章光滑的表面。

  安逸塵直到看到寧致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偷偷打開瞭一點病房門,他從門縫裡看到那個頭發已經全部白瞭的老人,坐在病床上偷偷地抹眼淚。安逸塵輕輕地合上病房門,眼睛已經紅瞭。

  他們都沒有表面上那麼灑脫,或許是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可能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

  寧致遠當天下午到達瞭川蜀省城,他給安逸塵打瞭個電話,那邊非常吵鬧,信號也不好,安逸塵敲擊話筒的聲音寧致遠根本聽不到,他隻是一個勁地說:“我很好,這裡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就是人有點多……晚上我就會歸隊……信號不好……不一定能聯系得上你,別擔心……”

  安逸塵每天和寧爺爺兩個人就守著電視看新聞,央視的主持人輪番上陣直播災區情況,連觀眾都看得出他們的疲憊。省城是受災情況比較輕微的地方,無數人聚集在那裡,等待著救援和轉移,而在縣城、鄉村,更多的人還被埋在倒塌的廢墟之下。

  寧致遠頭幾天還會打電話來,他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嘶啞疲憊,還強顏歡笑地對安逸塵說他沒事。後來有一天,寧致遠沒有聯系安逸塵。

  第二天,第三天,寧致遠一直沒有打電話來,連短信都沒有,像是消失瞭。

  寧爺爺的病情突然惡化,被推進急診室搶救,手術進行瞭三四個小時才把老人從鬼門關拉瞭回來。安逸塵守在寧爺爺的床邊,聽到新聞裡說,川蜀地區又發生瞭好幾次餘震,最大的一次餘震高達6.4級,有不少人死在瞭餘震之中。

  安逸塵給寧致遠打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總是冰冷機械的女聲在提醒他對方不在服務區。

  安逸塵開始頻繁在晚上做噩夢,夢到寧致遠被壓在廢墟之下,渾身是血。後來他都不敢睡覺瞭,整晚整晚守在寧爺爺的病床邊。有一天寧爺爺終於醒瞭,他渾濁的眼珠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安逸塵去牽他的手,他就死死地抓著安逸塵的手掌,像要把它捏碎,他嘶啞的聲音說:“致遠小子啊,你還活著啊?爺爺對不起你……不該讓他們帶你去抓那個毒販子的,他們都是一群狗屎……連個小孩子都保護不瞭……”

  安逸塵默默地流著眼淚,任憑寧爺爺死死地抓著他的手。寧爺爺還在碎碎念,他看到安逸塵哭瞭,拿粗糙的手掌替他抹眼淚:“致遠啊,不哭不哭,是爺爺不好……你還是跟著你爸爸去讀高中吧。時代不同啦……小孩子要讀書的,光會打仗有什麼用呢?軍人已經沒有用啦……”

  寧爺爺的記憶永遠停留在瞭寧致遠初中的時候,寧致遠被軍隊的人帶著去抓毒販,子彈打中瞭肩膀,差點死瞭。寧昊天為此大為光火,徹底和寧爺爺撕破臉皮吵瞭一架,把寧致遠接走瞭。

  寧爺爺從來沒再提過這件事,原來在心底深處,他對孫子充滿瞭愧疚。

  安逸塵握著寧爺爺的手,他想說,寧致遠從不後悔成為一個軍人,軍人是最偉大的,不論在什麼時代,軍人都是最有用的人。

  好不容易讓寧爺爺睡著瞭,安逸塵看瞭一會寧爺爺,心裡下瞭一個決心。

  因為資源人手匱乏,京城開始招募志願者前往災區救援,安逸塵因為是醫生,很順利地被納入瞭志願者的名單。過瞭兩日,他和其他的志願者一起,踏上瞭前往川蜀的旅途。

  志願者裡有不少大學生,整個機艙裡氣氛沉重,領隊人不停地給他們普及防震知識。安逸塵隔壁座的男生和安逸塵說話:“你也是京大的學生嗎?”

  安逸塵搖瞭搖頭,他指瞭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擺瞭擺手。男生立刻明白瞭他不能說話,他看瞭看安逸塵脖子上掛著的志願者名牌:“啊,你是京醫大的醫學生啊?”

  安逸塵點點頭。

  男生說:“災區的醫生太匱乏啦,反倒是我們這種隻是去做雜事的志願者比較不值錢。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碰上這麼大的地震,據說最新數據,這次震級有8.0級,比當初塘山地震還要強……那天晚上我睡在傢裡,都感到大地在震動!”

  安逸塵眉峰一動,他倒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隻是隱約感到寧致遠起瞭一次床,估計是他感受到瞭震感。

  一想到寧致遠,他的心裡又擔憂瞭起來。

  幸好他旁邊的男生十分熱情,一路說個沒停,緩解瞭一下安逸塵內心的恐慌。幾個小時後,飛機靠近瞭川蜀,慢慢降落的時候,安逸塵透過雲層,看到瞭滿目瘡痍的大地。

  眼前的景象太過震撼,他簡直無法形容那一刻內心的恐懼。飛機上俯瞰的整片大地上房屋東倒西歪,道路龜裂扭曲,猶如被怪獸的巨足踩過一般,四分五裂。這副景象讓他想起那個因為火山爆發而消失的古城龐貝,大自然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可怖,人類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飛機降落在川蜀省城機場,整個機場裡擠滿瞭人,就連地上都鋪滿瞭地鋪,所有的人臉上都是愁雲慘淡,還有不少人在哭泣,氣氛非常壓抑,志願者中間也立刻有人感到瞭不適和恐懼。

  之前坐在他旁邊的叫方宇的男生也沒瞭之前的活潑,變得沉默起來。

  領隊帶著他們去找瞭安排志願者工作的人。他們作為大學生志願者,是不能深入到重災區的,幾番安排之後,他們被留在瞭省城第一醫院。

  就算省城災勢輕微,也有不少傷者,醫院走廊裡都擠滿瞭病床。他們不僅要救援地震中的傷員,有時候連救援人員都會因為太過疲勞而暈死過去。醫院的大廳兩側的墻邊還睡著不少勞累過度的軍人,他們連葡萄糖都不肯打,說要把藥留給其他傷員。

  安逸塵一個一個地看他們的臉,沒有一個是寧致遠。

  方宇幫忙抬瞭一個傷員進急救室,出來就沖進廁所裡吐瞭,嘔得撕心裂肺的。安逸塵拍著他的背,給他遞瞭水喝。方宇漱瞭口,猛灌瞭幾口水,他氣喘籲籲地說:“媽啊,你是沒出去救人……有一個人……天,直接被壓得隻剩下肉泥瞭……嘔……”

  剛來的時候誰都不適應。這個城市裡氣氛太壓抑,空氣裡都彌漫著絕望和死亡的味道,他們每天都要見到很多死人,還有上一刻活著,下一刻就斷瞭氣的人。眼睜睜地看著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沒有人會好過,他們團裡有個女志願者,不適應到甚至吃不進任何東西,喝水都會吐出來。

  在省城第一醫院呆的第三天,省城發生瞭一次小型餘震。整個大地都在搖晃,所有的人都猶如驚弓之鳥,有些人哭喊著向外逃竄。安逸塵縮在廁所的角落,一動都不敢動,頭頂的燈光明明滅滅,最後徹底熄滅。地震持續瞭幾分鐘,安逸塵一直呆在黑暗的廁所裡,猶如身處地獄。

  餘震結束之後,所有人又回到崗位,繼續救援。安逸塵看到幾個志願者抬著一個擔架沖瞭進來,擔架上躺著一個穿著橙黃制服的救援人員,他的其中一條腿被砸得稀巴爛,模糊的血肉垂在擔架外面,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血,鮮紅的血液滴瞭一路。

  安逸塵扶著門框,終於忍不住吐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