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談笑間,十幾分鐘的路程,竟是如此的短暫。穿過雖算是井井有序但也容易令人迷失的小巷,那棟點著黃色暖光的小樓,躍然顯現。小鎮農傢裡的地皮,不若城市裡的金貴。這裡的房子都是每傢每戶自傢堆磚砌瓦起的小樓房,三四層高,有天井有天臺,天臺總是被人開來作為小花園,種著小花小草,間或有些人來種菜還有蔬果。每棟小樓房的間隔隻有十幾厘米寬,想他們這種頑皮的小孩,整天爬到鄰居傢的天臺,偷摘人傢剛長出的小番茄,末瞭還壞心地在人傢花園裡灑泡尿留紀念。
時過境遷,許多年輕壯少都到城市打工賺錢,尋求更高水準的生活。留守在這裡的,都是年老一代,不願去適應城市繁忙的快節奏和呼吸污染日益加劇的空氣,隻有在還保留著質厚風情和純凈空氣的樸實故鄉,才能讓他們找到安定感。
“好吧,就先在這裡分手,回頭給你電話,我們出來好好聊聊。”在小巷的分岔口,蘇其銳爽朗地揮揮手,和林維新約定下次聊天敘舊的時間後,壯碩的身軀隨行隨遠,隱沒在夜色中。
林維新回過頭,望著眼前熟悉的小樓,在經過日曬後微微變黃紅色的對聯,生銹敞開的鐵門,種在門口花開的玉蘭樹,淡淡的清香,與他年輕時離傢幾乎一模一樣,桃花依舊,人面全非,至少,他已經變瞭。
跨入大門後,一股熟悉的飯菜濃香撲鼻而來,竟令男人的腳步躊躇起來。太久沒回來瞭,即便這是自己的傢,裡頭有著自己的傢人,他甚至想不出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長時間在外使得血濃至親也變得陌生起來。
就在男人猶豫著什麼時候推門進去時,一位老者從內裡提著個水桶出來,爬滿皺紋的額頭沁著點點汗水,身子骨雖有著昔日強壯的影子,但年事已高還是承受不瞭如此強度的勞累工作,腳步虛浮地搖瞭搖,桶中盛滿的水晃瞭些出來。老者呼瞭口氣,打算起勁一次過使力將水桶提出去,卻有隻大手接過水桶,輕輕松松地就抬到天井裡去。老人傢瞅著那精壯的男人,臉色自然錯愕非常。
林維新回過神,對著那老人,淡淡喚道:“爸。”
林父半響都沒有回應,在林維新還沒回來的時候,他便想瞭很多兩人見面會發生的情形,以及他該如何面對那多年前被自己趕出傢門口的不孝子,維持著自己嚴父的形象。這突如其來的見面,霎時間令老人傢懵懂不知如何回應。
“嗯。”林父繃緊臉,才回答,“去把東西放下,吃飯瞭。”
“媽呢?”林維新沒見到母親出來迎接,疑惑問著。
“在樓上房間裡,我扶她下來。”林父話罷,便轉身上樓。
待他放下行李換件舒服的衣服後,他在鏡子前仔細瞧瞧脖子上的痕跡有沒露出來,確定完畢後,他才下瞭樓。
飯廳裡,父母早就在擺滿飯菜的桌子前等候著他,坐在椅子上的林母左腳腿上裹著厚實的石膏,見到許久不見的兒子,林母激動地幾次想站起身,卻發現自己腳上的東西,隻能紅著眼眶喚自己的兒子:“阿新!”
父母兩鬢發白的年老模樣,與記憶中的印象已然相去甚遠,林維新才發覺,自己離傢竟然有瞭如此長的年月。
瞧見兩母子杵在那頭眼眶紅紅的,林父也沉默著,而後才出聲:“吃飯吧。”
一傢之主的威嚴還是存在的,林維新便坐在飯桌前。林母也眨瞭眨眼睛,想將見到兒子壓抑不住的酸意眨回去。夾瞭些菜到兒子的碗裡,也不顧丈夫在一旁打眼色,林母敦敦說道:“這些菜是你爸特意做的,都是你喜歡吃的,多吃點。”
被點名的林父,努力忽視著母子倆的對話,假裝一本正經地扒著碗裡的飯,心裡早就老伴揭他老底。
林維新掃視桌上的飯菜,的確是他從小就愛吃的東西,父親是鎮上鮮有名氣的廚師,年輕時到城裡酒樓學廚,出師後反倒是回到瞭鎮上,做瞭村子裡祠堂宴席的專屬廚師。父親的好手藝養刁瞭一傢人的口味,林維新少吃外食的原因,多多少少也是受著父親的影響,在他心目中,沒有人能夠做出記憶中父親的味道。
咬瞭口酥脆的蒜香排骨,那濃香那口感那熟悉的味,在唇齒間蔓開,通過味蕾直達心底。濕潤的熱氣湧上眼眶,但口中反復咀嚼不舍得吞下的飯菜,出奇地蘊發出甜美的滋味。
一頓期待已久的傢常便飯,雖在沉默中度過,卻將因時間疏離的親情,經由舌尖上的感動而重新交融。
扶著母親坐到天井擺放著的搖椅上,林維新照著往日的回憶,用擱在搖椅旁邊的茶具沏起茶來。飯後的閑聊時光,打開瞭兩母子的話閘子。
“阿新啊。”喝瞭口兒子沏的香茶,林母眉間的笑意更為濃鬱,當然大多是因為許久不見的兒子就在自己面前,這可是她盼天盼地盼回來的。“這些年在外頭辛苦嗎?”千千萬萬的話語,其實最為重要的,還是這一句。林維新黝黑結實的模樣,在母親眼中似乎不同於年輕時的清瘦秀氣,老人傢自然想到兒子在外頭奔波的勞累,心疼不已,就暗罵廚房裡的老頭,誰叫他把兒子趕出去。
“沒事,媽,我很好。”林維新從紫砂壺裡倒出熱茶替母親添上,低低回應道,視線再次觸及母親腳上的石膏,“媽,你的腿,到底是……”
聽罷兒子的問話,林母哀怨地瞅瞭眼自己腿上的石膏,答道:“嘿,那天我踩著梯子想擦擦窗戶,老人傢骨頭脆沒站穩,給摔瞭下來。”林母邊說邊打量著自己兒子的反應,事實上她是心虛的,也就是腿摔瞭傷到筋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問題,她就偏要老頭子叫兒子回來。傢裡那頑固的老頭年歲也大瞭,對當年趕兒子出門的事情也後悔瞭,可那死要面子的老頭就是不肯拉下臉找兒子回來,每次連電話都不敢接,好不容易這次撞到她傷瞭腳,她死活也要讓老頭自己開口把兒子叫回來,老頭子不敢見兒子她可是想見的啊。
林維新聽在耳邊,心裡卻不是滋味。父母年紀大瞭,身體也大不如前,隨時面對著未知的危險和身體的狀況,他這個做兒子的,居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放任兩老在傢鄉瞭,這麼多年,所謂的自尊和反抗,其實早就該灰飛煙滅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