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瞭下來,船上卻是燈火通明。
在寇徐兩人的船上擺開一桌酒席,徐子陵、寇仲、高占道、牛奉義、查傑和幾名頭目圍桌而坐,把酒言歡,樂也融融。
至於操舟之責,自然是交由小賊們去執行。
徐子陵正義感過盛聽到他們的身世,知是官逼民反下才當起海盜,不由對他們的惡感稍減。更見這幾人都是血性漢子,便道:“高兄你們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可有想過改邪歸正?”
牛奉義苦笑道:“現在天下四分五裂,何處才是安居樂業之所。現我們聚眾成黨,等閑誰都不敢來惹我們,風光得很,就算我們想收手,下面那班兄弟都不肯答應呢。”
查傑正容道:“我們隻是被迫落草,所以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會胡亂殺人,搶起來亦留有分寸,絕不對窮苦漁民下手,徐爺不信可一問這附近的人,就知我們‘東海幫’的行事作風。”另一頭目魏元道:“初時我們見兩位爺兒打著海沙幫的旗幟,還以為是海沙幫為沈法興運貨的肥羊。”
高占道忽插入向正大碗酒大塊肉吃個不亦樂乎的寇仲道:“寇爺剛才提及有志爭雄天下,不知心中有何大計呢?”
徐子陵頗有意味的瞥瞭寇仲一眼,他雖然性格沒有寇仲好動,以至有時顯得沒寇仲那麼機靈,但實際上他的才智是絕不遜於寇仲。他完全明白寇仲實際是運用部分韓星所教的禦人手段,又輔以他自己的個人風格,剛才寇仲便施展瞭渾身解數,將東海幫的群盜操控於股掌之上,忽軟忽硬,把他們懾得貼貼服服。最厲害處是故意撩起對方的雄心,又擺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讓人主動來求他。
寇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以袖拭瞭嘴角的酒漬,眼中神光電射掃瞭眾人一眼,才淡淡道:“告訴我,現在誰是最有機會及資格得天下的人?”
高占道毫不猶豫道:“自然是……嘿!我隻是以事論事。若論聲威,當今天下以李密居首。”
寇仲微笑道:“他隻是表面風光。最大的問題是東都城高墻厚,又集中瞭舊隋精銳的部隊,兼之由文韜武略均有兩下子的王世充率領,李密以前攻不下洛陽,現在更攻不下洛陽,一個不小心還要吃敗仗呢。”
查傑不解道:“據傳密公精通史學,熟贊《史記》《漢書》,又精於兵法,這可從他屢戰屢勝證實此事。且最厲害的是他懂得收買人心,若他不能得天下,誰人有此資格。”
寇仲成竹在胸道:“別忘瞭還有竇建德在東北方牽制著李密。何況李密這傢夥千不該萬不該,做瞭一件最不做的事。”
牛奉義愕然道:“什麼事?”
寇仲好整以暇道:“就是殺瞭大龍頭翟讓,便以前跟隨翟讓的舊將人人不滿和自危,瓦崗軍再非以前團結一致的瓦崗軍瞭。”
高占道不解道:“可是現在萬眾歸心,天下群雄紛紛往滎陽依附密公,圖成大業,實力該是有增無減。”
寇仲哈哈笑道:“這恰好做成兩個大問題,首先是舊人怕給新人排擠,更添上曾與翟讓關系密切的一眾將領的疑慮;其次本是精銳的瓦崗軍會因此變得良莠不齊,其中更說不定滲進瞭各方派去的奸細。哼!人說李密如何才具超卓,照我看隻不過爾爾,若我是他,隻會軟禁翟讓,讓他做個有名無實的傀儡首領。”
高占道數人交換瞭個眼色,均露出驚異之容。
徐子陵心裡暗忖著:仲少現在的忽悠功力已經是直追師傅,要忽悠這三個傻帽實在是易如反掌。
以徐子陵明鏡般的靈智,自然明白李密殺翟讓的做法,實在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寇仲所說的辦法未見得就比李密好,不,應該說反而不及李密那樣做來得果斷。
要知道翟讓可不是普通人,他的武功跟李密是一個級數的,聲望上雖然略遜於李密,但因為他是瓦崗軍的締造者,所以由他繼續當大龍頭本是名正言順。若照寇仲所說軟禁翟讓,婆婆媽媽的,天知道什麼時候出亂子,要是翟讓被人救瞭然後加以利用,那對李密來說絕對是個致命的打擊。有這麼一個定時炸彈在,李密還如何安心出去打仗,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果斷點殺瞭翟讓。
這些,其實寇仲也明白,若換瞭他在李密的位置上,一定也會殺瞭翟讓。
眾人再敬一杯後,高占道虛心問道:“然則寇爺以為誰最有資格問鼎皇帝寶座呢?”
寇仲向徐子陵道:“不若由徐爺你來說吧。”
徐子陵沒好氣的白瞭寇仲一眼,搖頭道:“還是我們寇爺說得比較生動,我也很想聽寇爺的高論呢。”
寇仲哂道:“你這小子最會損我。”
迎上眾人熱切的目光,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誰能奪得關中,誰就可以成為新朝的帝君。”
接著悠然神往道:“欲得天下而不懂天時、地理、人和這三宗事者,猶如瞎子騎馬,夜臨深淵。長安位於關中平原,地當渭河之南,秦嶺之北,沃野千裡,群山環抱。自古以來就是交通和軍事要地,周、秦、漢均以此為都,不斷修建擴充。現今的長安再經楊堅興建新城,不但其規模乃天下之冠,又開廣通渠引渭水東流至潼關入黃河。以交通論,洛陽或者猶勝三分。但若以軍事形勢論,則瞪乎其後。當年秦始皇之能一統六合,掃滅群雄,原因就在‘地沃人富,有險可守’這八個大字。”
高占道問道:“那豈非李閥最有機會似秦始皇般成為天下霸主嗎?”
寇仲淡淡道:“若沒有我寇仲,事實必是如此。”
高占道等這時對寇仲的見地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忙問其故。
寇仲精神一振道:“李閥有三大難題,不易解決;首先就是世為隋官,而百姓對隋已深惡痛絕,凡與隋室有關的人或物,都難以接受。其次李氏乃著名門閥,際此人心思變之時,此反成其負擔。其三就是世子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我寇仲敢以頂上人頭作賭擔保,將來必出亂子。”
牛奉義同意道:“寇爺果有明見,李建成武功雖勝乃父,號稱李閥第一高手,但卻不像李世民般得人擁戴,聲望差上許多,他現在當上唐世子,確大有問題。”
寇仲雙目射出令人心寒的的烈芒,語調卻出奇的平靜,再一字一字緩緩道:“李閥現在隻是勉強站穩陣腳,心腹之患就是占據瞭西秦的李軌和薛舉兩支大軍,所謂‘西秦定則關中安,西秦亂則關中亂’,且秦涼處於隴山山脈以西之高臺地,虎視關中一帶,故李閥一天未平西秦,仍未算真得長安,更無力東取洛陽,平定天下。”接著一掌拍在臺上,震得湯肴飛濺,碗碟搖晃,肅容道:“誰能驅走李閥,據占關中,誰就可稱雄天下。”
查傑搔頭道:“可是聽說李閥在攻入關中途中,大量吸取各地降軍,又廣徵壯丁,兵力直逼三十萬,加上有城防之險,要攻下長安談何容易,薛舉不是剛吃瞭大虧嗎?”
寇仲挨到椅背處,伸瞭個懶腰道:“兵貴精而不貴多,否則高麗早給楊廣亡瞭。別忘瞭我還擁有‘楊公寶庫’!”
高占道等立時動容。
徐子陵深知‘楊公寶庫’的秘密一直都掌握在韓星手裡,他跟寇仲根本不知寶庫所在,想到他現在誇下海口,將來或許兌現不瞭諾言,心中頓覺一陣不舒服,起身道:“請恕在下失陪,我要入艙做晚課。”
寇仲明白徐子陵的感受,也不作挽留,看徐子陵步入艙後,正要繼續忽悠三人,但卻聽到徐子陵的一聲低呼:“師傅?”
這聲低呼音調極低,高占道三人完全聽不到,但寇仲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由虎軀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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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恭敬的站在韓星後面,韓星則靜立艙窗之前,默默仰觀海上明月。
寇仲悄悄推門而入,神色凝重,用擔憂且詢問的目光看瞭徐子陵一眼。
徐子陵會意,遞過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寇仲走到韓星身後,低喚瞭一聲:“師傅。”
韓星正回憶著今早與幾女床上激戰的旖旎風光,聽到寇仲的聲音,虎軀一震,立刻收斂起那略為猥瑣的表情,才轉過身向著寇仲欣慰道:“看來,你的忽悠功力已經盡得為師的真傳,把那三個傻帽忽悠得貼貼服服的,為師甚慰。”
寇仲聞言吃瞭一驚,連忙往左右查探一下,知道高占道三人及其手下均不在附近,才放下心來。
韓星沒好氣道:“你當師傅是那麼沒分寸的麼?這間房裡的話除瞭我們三個,沒第四個人聽到。”
寇仲訕訕一笑,又想起‘楊公寶庫’的事,問道:“師傅你不怪我?”
韓星一呆:“怪你什麼?”
寇仲道:“就是我剛剛誇下海口,能找到‘楊公寶庫’的事。”
“哦!”
韓星恍然,失笑道:“我道你擔心什麼呢?那有什麼好生氣的,忽悠人的時候當然是要吹牛皮,吹吹更健康嘛。”
“你真的不生氣。”
“當然!有啥好生氣的?”
寇仲轉向徐子陵,怒道:“你明知道師傅不生氣,為什麼不提示我,害我一直在擔心!”
徐子陵沒好氣道:“誰叫你隨便誇下海口,讓你害怕一下受點教訓,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寇仲沒好氣道:“忽悠人的時候,自然要吹牛皮的,難道直接說我們什麼都沒有,就隻有一船鹽嗎?這樣他們會被我收服嗎?師傅,不也沒怪我嗎?”
徐子陵依然不服道:“師傅大度不怪你,但我卻看不過你胡亂拿屬於師傅的‘楊公寶庫’去糊弄別人。”
寇仲還欲再說,韓星打斷道:“你們別說瞭。”
接著向徐子陵道:“我隻是知道‘楊公寶庫’的秘密,說‘楊公寶庫’屬於我,不太妥當。”又向寇仲道:“小陵也說得對,爭天下既要忽悠手下,也要建立信用,一旦失信於人你將失去爭天下的資本,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