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發生在察哈爾部落的事情,雖然已經過去瞭十幾天,卻感覺就發生在昨日,每每想起,心中便有一種莫名的悸動。如果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命運,那麼她在那一刻似乎感受到瞭命運的指引,指引她看清天道的方向,完成早已註定的使命。
九月初九,乙未砂中,月離於畢,太白食昴。天心化塵入夢,慧目擇主而生,仙鬼融魂壞空,彼岸花謝天崩。
小龍女於睡夢中心有所感,起身夜觀天象,忽覺天地星象遙相呼應,觜參南振,氐土貉兇,乃是天下大亂之兆,更有紫微欲墜,貪狼癸水,勢道命理循循不休。
小龍女自幼便受古墓陣法熏陶,更為林朝英傾力相受,星宿圖、太極說、分野學、四象論、周天理,無一不通,對天地星象自是頗為精深,精研《人淼經》之後,感悟更進一步,隱隱能夠探知天道真意。
今夜重陽之際,三帝同誕,天機隱然若現,正是窺探天道的絕佳時機,小龍女身具天人之心,於夢中被喚醒,觀逢星象,一時間身心俱醉,幾欲乘風而去。
正此時,懷中陣石隱隱跳動,發出五色霞光,與星空天象交相輝應,小龍女心中驚異,這五色陣石乃是潭湖孤島中南華顏前輩所留,控作“七情六欲奪心陣”已有數百年,不知是何來歷。此時陣石發出的霞光如雲似霧,斑斑粼粼,不僅與星象相合,隱約中竟和自己的心神暗暗牽動。
小龍女手持陣石,隨心而走,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抬眼看去,星空中似有一張黑色大弓,弓心處一方黑色隕石似書似碑,時隱時現。小龍女心神大動,一瞬間似有真言欲沖口而出,又茫然不知所雲,忽然想起師父林朝英臨終遺言:天心慧眼,永世相見,又想到當初在臨安郊外的樹林中,初次看到丫丫,也是這般感覺。
林朝英曾經說她身懷天心,能夠感悟天道,洞察萬物,是陣道傳承的不二人選,這也是收她為徒的原因。隻是她的天心晦澀難開,仿佛有一團陰雲籠罩,需有慧眼開天,方能撥雲見日。何為天心,何為慧眼,林朝英沒有說明,隻讓她自行感悟,用心尋找。
林朝英去世後,小龍女獨自一人修行,憑借悟性漸漸踏入化境,之後的時間便止步不前,多年未有精進,而她也終於觸摸到那層陰雲所在,那是浩瀚與艱深,是滄海與頑石,是毀滅與重生,是她一生都無法沖破的無盡迷宮,一如命運。
後來,小龍女武功盡失,便也斷瞭這般破境念想,而《人淼經》的出現,卻讓她晦澀多年的天心第一次有瞭松動。
小龍女默默感悟,同時借助今夜天機推演天道,隱約預感到《人淼經》便是她今後修行的契機,經書修成之日,便是她沖破陰雲重返巔峰之時。隻是這經書雖是陣道秘典,同時卻也是雙修淫物,其中各種淫亂之舉令人羞恥已極,莫說按照經書修煉,便是想也不敢去想。
小龍女正靜心思索,忽然察覺有人經過,隨以陣意隱蔽氣息,此時一陣夜風吹過,暗雲遮蔽明月,天道真意蕩然無存,短暫的天機也隨之消失,下一次出現不知要等到何時。小龍女諸多事物來不及推演,卻也已然知足,今夜的感悟讓她受益匪淺,待來人走後便散瞭陣意,返回帳中。
這一晚悄無聲息,沒有任何人察覺,星辰萬象轉瞬即逝,便如同渺渺天道不可捉摸。亙古通今,萬物演化,在人類出現之前,滄海桑田日月變幻,不知那時的天道又是何等無情。春風野火,雷霆雨露,世事紛爭,愛憎別離,不知是天道演化眾生,還是眾生演化天道。
……………………
自天俯瞰,中原大地狼煙四起,餓殍遍野,東州鬼域叢叢,西山黃泉漫天,南海修羅沉浮,北疆黑雲壓城。
寒風蕭瑟,凍土千裡,黑雲之後的北境荒蕪貧瘠,人煙絕跡,行走其中猶如置身蠻荒,路漫如海,命似草芥。
小龍女一行人早早收拾好行裝,沿查幹湖北上,一路策馬揚鞭奮力疾行,終於在日落時分到達索佈泊。
隻見那湖泊面積頗大,水面清澈,飛鳥成群,微風吹來蕩起陣陣漣漪,四周更是蘆草豐茂,土地肥沃,在晚霞的映襯下,如同一片晃動的麥田,是一片絕佳的棲息之地。
在索佈泊的西岸和南岸,坐落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氈包,氈包外圍欄縱橫,牛羊無數,儼然是一個巨大的蒙古族群。
這正是烏拉幹部落族群所在,往年的這個時候,部落一般在南方的查幹湖周邊駐紮,準備在那裡度過漫長的冬季,然而今年的查幹湖早早幹涸,加上北方的蠻人和金國餘孽頻頻異動,便舉族遷到索佈泊這邊鎮守,算是一舉兩得。在這般苦寒之地,黃沙漫天,赤地千裡,漫長的冬季更是足有半年之久,能找到如此棲息之所,已是實屬不易。
一行人舉目望去,見那部落依水而建,森嚴肅殺,數丈高的箭樓拔地而起,外圍更有拒馬護欄層層圍繞,隨時防備外敵入侵。烏拉幹的佈局和其他部落有所不同,南岸為首領、貴族居所,氈包高大華麗,溫暖背風,西側則為牛羊、奴隸之地,帳篷破陋,寒風如刀,帳外便能看到累累屍骨。
終於抵達烏拉幹部落,眾人心中不禁松瞭口氣,這茫茫荒漠,寒冬如獄,若是找不到族群所在,便隻能凍餓而死,再高強的武功也毫無用武之地。
周庸帶領一行人進入部落,先去和本部商隊接洽,購得急需物資,再尋到抽頭兒換取骨牌,安排好眾人食宿。進得部落,就又是一番光景,烏拉幹外緊內松,氈包間緊靠在一處,人流往來好不熱鬧,隻是如此嚴寒天氣,卻常見人袒胸露背,面色紅潤,神情異常興奮,也不知所為何事。
一通忙下來,天色已黑,四人連日風餐露宿,凍餓不止,身體均有虛弱,現在好不容易有瞭居息之地,一頓飽餐,精神頓感振奮。
烏拉幹部落對商旅的招待甚是周到,不僅氈包寬大溫暖,食物也頗為豐盛,更有仆人細心侍奉,聽說明日族裡的大長老還要宴請新來的商旅,周庸一行人都要去,可謂甚是禮遇。
烏拉幹部落地處偏遠,佈匹鹽鐵等物極為匱乏,全賴商旅往來交易,近些年來蒙古入侵中原,搶掠無數,物資得以充盈,卻仍然保留瞭款待商旅的習俗。
碩大的氈包裡,四人圍坐一處,準備商議接下來的事宜,那玲兒左顧右盼,好奇心起,忍不住道:“烏拉幹部落的人看起來都好熱情,哪有周大哥說得那般可怕,看來咱們中原旅客在草原上也有受歡迎的時候……”
“哼,可別以為蒙人安的什麼好心,還不是想用酒色把商旅灌倒,好攫取他們的貨品財物。”周庸神色鄙夷,提醒道:“烏拉幹部落的人狡詐而又放浪,他們常常會把自己的女人獻給過往商旅,然後玩弄手段詐取錢財,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其中,最終身無分文。”
“什麼?這麼歹毒!”玲兒驚道,“這不就是中原惡客們喜歡玩的仙人跳?”
周庸點頭道:“沒錯,比仙人跳還要歹毒,惡客的仙人跳不過是為詐取錢財,而在烏拉幹部落,甚至有可能淪為他們的奴隸,永世不得翻身。”
“好可怕,怎會如此惡毒?還有他們那些女人,就這樣被送去玩弄,和娼妓有什麼區別?好可憐哦……”
“這倒沒有什麼,蒙人天性開放,烏拉幹部落尤甚,他們常常交換伴侶,或結伴群交,每過一段時間還會在部落裡舉行”篝臠大會“,數百人聚在一起互相交媾,整整一晚上都不停歇,那場面……嘿,在中原是不可能看到的……”
眾人聽得震驚無語,難以想象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縱是玲兒這般風月之人,也不禁想看一看,左劍清更是不知想到瞭什麼,眼神熾熱地看著身邊的小龍女,下身忍不住一股沖動。
仿佛感受到瞭左劍清的目光,一旁的仙子也轉頭看瞭過來,二人四目相對,左劍清那灼熱的欲火瞬間就燃進小龍女心底,美麗的仙子芳心大亂,連忙轉過臉去,羞臊的紅暈卻已溢滿臉頰。
眾人回到正題,烏拉幹部落已是周庸所能到達的最遠部落,再往北走,他也無能為力,如今他年事已高,舊疾纏身,根本受不住北方的嚴寒,過兩日便要南下,在察哈爾部落等候小龍女返回。如此一來,眾人眼看便將分離,心中甚是不舍,這些時日的艱苦陪伴,彼此早已有瞭感情。
那玲兒也沒有瞭方才的雀躍,知道後面的路小龍女不會再留她,便拉著小龍女的手可憐兮兮道:“仙子姐姐,便讓玲兒再陪你一路,也好侍奉左右……”
小龍女沒有說話,左劍清見狀道:“玲兒,你且好好陪伴周大哥,娘親的心意你還不明白麼?”
“玲兒明白……玲兒明白……”玲兒低頭說著,豆大的淚珠紛紛滾落,小手卻抓著小龍女的衣角,再不肯松手。
周庸擺瞭擺手,笑道:“傻玲兒,又不是見不到瞭,至多一個月仙子便能返回,到時候再侍奉不遲。”
玲兒聞言,這才止泣,羞赧地吐瞭吐舌頭,將腦袋靠在小龍女肩頭。左劍清似是想起瞭什麼,問道:“聽說那金剛宗乃是一處地下宗廟,外人不知內情,絕難尋到入口,不知周大哥可有引路之人?”
“這個愚兄都安排好瞭,烏拉幹部落和金剛宗駐守草原北境,彼此互通消息,隻是冬季往來較少,現在每隔七天便有一名信使前往,等到再過一個月,大雪封山,便會徹底斷絕聯系。所以,無論如何,仙子和左賢弟務必要在一個月內返回,不然便會被困在雪原。”
眾人聽到這裡,想到北方那茫茫荒原之上,皚皚白雪,冰凍千裡,不禁心生寒意。
周庸又叮囑道:“動身之前,切記備好所有物資,提前給宗主達爾巴去封信,那金剛宗周邊危機四伏,眾敵環伺,不僅有金國餘孽,更有蠻人叛軍出沒,比烏拉幹這邊兇險百倍,需萬分小心。”
左劍清點頭稱是,又道書信早已送去,隻是尚未收到回信,不知金剛宗宗主是否看到。
眾人一番商議,心中大致有瞭計較,夜色漸深,便各自回去休息,周庸臨走又囑咐道:“烏拉幹族長剛剛去世,我等低調行事,這兩日其子赫剌猛根便要回族,他是蒙軍主將,為人殘忍好殺,嗜色無度,切記諸事回避,莫要與他有任何接觸。”
眾人點頭牢記,便各自睡去,一夜無話。
清晨的陽光灑在湖面上,映得周邊一片金黃,微風吹來,蘆葦蕩蕩,一切顯得安靜而平和。
冬季即將來臨,前些時間烏拉幹部落便下過兩場雪,不出半個月,整個天地便會被大雪覆蓋,像今日這般溫暖的時光,已經屈指可數。
左劍清睜開眼,已是日上三竿,連日的奔波勞累,再加上精神高度緊張,使得他驟然放松之後,一夜長睡不起。
左劍清穿戴整齊,起身去臨近的小龍女氈包問安,然而佳人早已不見蹤影,裡面隻有玲兒一人憨憨而睡。
“仙子姐姐去湖邊瞭,玲兒實在犯困,就不去瞭……”玲兒睡眼惺忪,對左劍清眨瞭眨眼,又倒頭睡去。
左劍清心領神會,笑瞭笑便往湖邊走去。
烏拉幹部落對商旅的待遇確實不錯,氈包緊鄰湖泊,獨門獨棟,風景宜人,在這貧寒的戈壁灘中,實屬珍貴奢侈。
高大的蘆葦生長在湖邊,和煦的陽光灑在湖面上,微風吹來,如同一片金色的麥浪。在那麥浪中央,一道白色的身影靜靜佇立,遠遠望去,宛如盛開的蓮花,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集於一身。
波光粼粼的湖色中,左劍清瞇起眼睛仔細看去,隻覺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仿佛重回遙遠的童年,一幕幕似乎已經遺忘,但又深植於腦海中的記憶,如四月春蠶欲破繭而出。
河邊的白衣,樹下的孤魂,稚嫩的歌聲,往生的魔咒……
左劍清睜大眼睛,心跳猛然加速,眼前的畫面如夢似幻,同斑駁的湖光一起蕩漾開來,他看到瞭一面幻鏡,裡面模糊不清空無一人,卻似乎能感覺到,有一個人曾經出現在那裡,那人找瞭他好多年……。隱約的歌聲從幻鏡中傳來,猶如小船在河中飄蕩、孩童在溪邊玩耍,似乎他也曾經出現在那裡,在找一個人,隻是,那個人他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瞭……,桃花樹下看青塚,猶憶幼時唱蒹葭。
左劍清心神大慟,仿佛遺失瞭什麼重要的東西,而且永遠地從他生命中消失,一股莫名的悵然令他眼眶濕潤。而他卻不知道,自己原本清秀的容顏,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老去,眼角的皺紋如刀刻般深邃,仿佛下一刻便要化為一具枯骨。
左劍清沉浸在巨大的悲慟中,渾然不知身外之事,就在他屏息凝神想要看得真切,幻鏡中忽然劇烈震動,一道繁奧詭譎的咒文化為青色藤蔓從天而降,又破土而出,將整個幻鏡覆蓋淹沒,沉入深深的識海。
“清兒……清兒你怎麼瞭?”
一聲遙遠的呼喚從天邊傳至眼前,左劍清睜開眼,隻見仙姿玉貌的終南仙子正焦急地看著他,眼中滿含擔憂。
左劍清怔在那裡,仿佛剛才隻是一場夢,是這幾日精神損耗產生的幻境,他忽然緊緊抱住小龍女,嘆道:“好娘親,我們永遠不分開……”
小龍女不知所措,輕撫著左劍清的後背,見他體軀安好,無有不妥,這才放下心來。方才他雙目呆睜,喚之不聞,整個人似神遊天外,失瞭魂魄,想來應是這些時間操勞過度,損傷心神所致。
想到這裡,小龍女心中一陣愧疚,左劍清是為瞭她才冒險走這一遭的,這一路幾經輾轉,拼死相護,讓她無以報答,於是也抱住左劍清,輕撫著他的後背,柔聲道:“清兒,我們永遠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