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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被遺棄的種子

  她倒瞭一杯水遞給我。坐到對面的沙發上仰著頭,就像我經常坐在那裡抽煙的樣子,把白皙而細長的頸項伸得老長,那一雙半球形的乳房追隨著我的目光,優美地朝向上方,像追隨著太陽的光芒的兩朵圓圓的向日葵。

  「你還好,都談過,我卻沒有談過。」她自顧自地說,「但是我有過。」

  我費力地思考「談過」和「有過」之間究竟有什麼區別,不由得皺起眉頭盼望她繼續往下說。

  「三男孩幹的,他們把我按在草地上,其中一男孩騎在我的頭上,死死地壓著我的頭,讓我動彈不得……」她把揚起的頭低下來,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這可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更像是一塊久久不能愈合的傷疤,殘留著暗紅色血塊的傷口有些讓人驚懼。

  「我喘不過氣來,雙手亂抓,抓斷瞭草根,濺得他滿臉都是塵土和草沫,然後雙手也被他抓住瞭,按在地上。」她眼睛裡閃著淚光,我仿佛看得見蒼茫的荒野上深深的草叢裡,幾隻餓狼撕扯著獵獲的雪白的羔羊。

  「我還有腳,我亂蹬亂踢,鞋踢掉瞭一隻,後來腳也被按住瞭,我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裡。」她低低地啜泣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從沙發上做起來無助地看著她。

  「他們拔下我的褲子,那東西進來的時候,好疼,他們輪流幹我,直到我失去瞭知覺又恢復知覺。」她終於止不住哭出聲來,用手捂住臉龐,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大腿上。

  「草地上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一絲不掛,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那裡火燒火燎地痛,我的牛兒走過來,用粗糙的舌頭舔我的臉,舔我臉上的淚水,舔草地上的血……我抱著牛兒哭到太陽下山才穿上衣服走回傢去……那年我才十四歲,整整五個年頭瞭。」她歪過身子在電視機旁扯瞭幾張抽紙,把臉上的淚痕擦幹,眼圈紅紅地。

  「你為什麼不讓他們去坐牢?」我說,也許這顯得有些天真,但是在我的印象裡,這是要坐牢的。

  「我回來的時候,我媽媽在掃地,她每天都掃地,把傢裡掃得一塵不染。隻從我爸爸拋下我們之後,我和媽媽就來到另外村莊和另一個老男人住著,有時候他半夜也會起來掃地,那麼認真認真地掃,直到精疲力竭在地上蜷縮著睡去……」

  她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回憶像一條渾濁的河流,來勢洶湧。

  我也看見過很多精神病人,但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也許她媽媽覺得自己不夠好,以至於男人離他而去不再回來,日復一日地掃地,想證明自己是個好妻子好媽媽。我覺得心裡硬硬地難受,眼眶裡的液體就要落瞭出來,我隻好用力用力地睜大眼眶框住他們。有些人種下一粒種子,之後便忘卻瞭,卻不知這種子是要生根發芽,最後長成現在這枝葉繁茂的樹木的。

  「有那麼一兩年,我和媽媽在春天播種秋天收割的季節,到別的村莊去幫別人幹農活,收麥子,收稻谷,常常披星戴月地趕路,回到傢她還要掃地,無休無止……」她說。

  「為什麼不叫他們去坐牢?」我終於一隻不住心中的憤怒,大聲地說。

  「坐牢,一個是我繼父的弟弟,另外兩個是村長的兒子和侄兒。我太小,媽媽的精神病經常發作。」她無助地申訴,我真希望我手裡有一把懲惡揚善的利劍,高高的懸在半空裡,殺死一切可惡的「蛆蟲」。

  有那麼幾分鐘,我們都靜默著說不出話來,客廳裡靜得可怕,繡花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然後你就來到瞭重慶?」我試圖打破這讓人悲傷的沉默。

  「我十八歲瞭才上完初三,繼父是個老好人,他對我們很好,在我眼裡,他才是我的爸爸,至於那個男人,也從來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去看過他,我和媽媽都知道他就在附近的一個村子和一個寡婦結瞭婚。我到山上去打野桃子,野李子,野杏子……凡是見野的都打,青的熟的都要,運氣好每天可以打一提籃,回到傢裡把果肉除掉,把核在太陽底下曬幹,等著收果仁的小販,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買瞭兩百塊錢,我從來沒有過兩百塊錢,興奮得一夜睡不著覺,偷偷地把那鄒巴巴的零錢一張張撫平,疊在一起厚厚地一坨,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坐上瞭來重慶的火車……」她仿佛回到瞭第一次離開傢鄉去遠方的歲月,臉上顯出向往和陶醉的光亮。

  「到瞭重慶身上一分錢也沒有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的臉上重又憂傷起來。

  「沒有工作,你需要找一個包吃包住的工作。」我說,我知道這難處,我太瞭解瞭,像一個被遺留在荒野中的孩子那麼無助。

  「是啊,什麼也不會,走到哪裡別人都要文憑,沒有文憑也要工作經驗,可是我連一張初三畢業的文憑都沒有!」她說,我知道在這個城市裡,我們都要堅強,我也連張放到褲襠裡遮羞的文憑也沒有。

  「後來我找到一個洗碗的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四個小時,每個月三百塊錢,包吃包住。」

  她說,我知道那時她不會嫌棄那工資太低瞭,饑不擇食慌不擇路的這感覺正如我一個月之前。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再也不會回去瞭,聽說媽媽又有瞭一個妹妹。」她斬釘截鐵地說,仿佛下瞭很大的決心似的。

  有時候我們呆在一個城市很多年,並不是我們愛這個城市,而是最初的那個地方早已回不去,離瞭傢,所有的城市都是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冷漠而喧囂。

  我站起身來,走出門外下瞭樓,帶上八瓶灌裝啤酒回來,兩人就著吃剩的排骨下酒,無言地喝起酒來。我喝不瞭酒,可是今天特別想喝酒,想喝個酩酊大醉,為她也為自己再醉一次。人說酒是醇香的味道,可是我喝在口裡就像吞下瞭一個硬幣卡在喉嚨裡那麼難受,可是今天我酒量特別好,喝瞭三罐,身上開始漸漸地顫抖,寒冷起來。馨兒也喝得滿臉通紅,吧罐子裡的酒喝得一滴不剩,看著瑟瑟發抖口齒不清的我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