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戈和石勇一直守衛在門外，貴賓室的門敞開著，兩人能聽到室內任何輕微動靜。

　　石勇之前本意要將房門關閉，以尊重郭子豪的私密，讓他跟前女友單獨私會，但想及貴賓室地上還躺著兩個魏明的保鏢，遲疑瞭下，正要進去將那兩人弄出來，瞥眼見郭子豪端坐在椅上，在空闊的房間，神色說不出的蕭殺，令人為之一窒，竟是沒敢進去打擾。

　　戚戈用眼色示意石勇別動，兩人就此守在門廊兩側，警戒公館內任何人接近。

　　隨後，他們聽到郭子豪索要雪茄淡漠的聲音，點火聲，隨後隱隱傳來女人壓抑的哭泣聲。

　　過瞭會，哭泣聲停止，爾後再無任何異響，沒有談話聲，十分安靜，一種讓時間凝固的寂靜。戚戈和石勇相視對望，皆是詫異，暗暗感到莫名心驚。

　　直到郭子豪走出貴賓室，期間，他們沒有聽到半句交談話語。

　　戚戈和石勇一動，跟隨在郭子豪身後，卻見他沒走向樓梯方向，而是轉向樓廊左側，好像沒有外出之意。隻見他一步步走著，腳步茫然，越來越凝重。

　　戚戈在側，發覺郭子豪的臉色在短時間內忽然變得蒼白異常，身形漸漸不穩，手指尖輕微顫動起來，越來越甚，直至整個身影都在晃動。戚戈低聲驚問：“怎麼瞭？”

　　郭子豪沒答話，抬眼見走廊上附近有個洗手間的標識牌，陡然加快腳步，疾步過去推門進洗手間，反鎖上門。

　　他踉蹌撲在洗手臺上，快速擰開水喉，將水流放至最大。

　　水流急湧而出，水花噴濺。

　　郭子豪低頭紮在洗漱盆上，雙手用力抄水抹臉，水珠四處飛濺淋濕周身。他不停手，一直失控地做著這個動作，健碩的身軀激烈顫動。

　　從走出貴賓室門口那一刻，他的情緒終於控制不住，瀕臨崩潰的邊緣。

　　讀心者善於藏心。

　　郭子豪從來時步入貴賓室那一刻，就將自己的情緒壓制住，深藏於心，不外露一絲情緒，輕語笑談面對強敵。

　　他幾乎做到完美，達到至臻的境界，輕松寫意笑談之間，掀起驚濤駭浪，將不可一世的吳宏明、魏明和李浲君強大攻勢摧毀至慘敗。

　　人人隻覺他英姿勃發，氣魄極大，隱有梟雄風范。

　　但有誰知道郭子豪心底深處痛楚的暗湧？

　　甚至他都以為自己釋然開朗，情緒已巍然不動，殊不知，隨著時間的漸漸推移，他終於發覺異常。

　　謝媛僅僅出現在他眼睛的餘光中，但猶如一枚細小的銀針，針尖灼灼，慢慢向他襲來，他竟是沒法避讓。尖銳之痛乍起，這枚細針破體而入，順著血液奔流周身，冷酷、毫不留情刺進他的心房。

　　驟痛從一點綻放，夜空中的焰火般刺目驚心，濺起無邊無際的火焰急速墜落，每一個灼熱點落在身軀深處無不迸發出極尖銳的刺痛，猶如萬箭穿心，痛徹五臟六腑。

　　郭子豪身受旁人難以想象的劇痛沖擊，痛入骨髓，是為世間最兇殘的酷刑折磨。

　　他兀自忍受，用盡極大的克制力保持著外表的平靜無物。

　　沒人知道，當郭子豪看到魏明猙獰之手捏住謝媛的下頜，讓她嬌美的面容在手爪間變形，驚懼顫抖，對他露出無盡哀怨眼神的那一刻，他的心頭有多出離憤怒、恥辱和痛楚。

　　誰知道？當他一腳、一腳冷峻踢打魏明，看著一旁瑟瑟發抖的謝媛，他內心卻是又有多痛？

　　又有誰知道，當郭子豪高坐在椅子上，抽著雪茄煙註視倒在地上的女人，心裡有多麼萬般痛楚，是怎樣的痛徹心腑？

　　心如刀割。

　　心在滴血……

　　曾經視如珍寶的女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她有多悲痛恥辱，郭子豪就有多難受。

　　曾經那時，他以為能和謝媛走上婚禮教堂的紅地毯，相伴至白頭到老，讓她穿上潔白的婚紗做他最美的新娘，一生一世，恩愛一輩子。

　　謝媛跪坐在地上，眼眸含淚，仿佛在跟他痛悔哀楚說：對不起……

　　又似乎，幻化成另外一個場景：尊嚴的婚禮進行曲，神聖證婚的牧師，身穿潔白婚紗的她，漫天飄落的花瓣……謝媛美目巧笑，面對他起誓：“我愛你，做我的丈夫，我生命中的伴侶和我唯一的愛人……”

　　她這樣尊嚴地說：“愛你，不論是現在，將來，還是永遠。我將和你一起歡笑，一起哭泣。無論未來是好還是壞，是艱難還是安樂，我都會陪你一起度過，我會忠誠愛著你，就像我伸出手讓你緊握住一樣，我會將我的生命交付於你。一生一世。”

　　燭光搖曳，美好無限。

　　“咚！”

　　聖堂掛鐘長鳴，轟然震碎郭子豪心底的聖器。

　　這個萬般美好的夢，驀然破碎。

　　命運擊碎郭子豪心目中至高至聖的感情信仰：一生隻愛一人。

　　這是無比純凈神聖的感情，他從前絕不可想除瞭她，還會再愛別的任何女人。謝媛是他的唯一。愛她，一輩子愛她的一切，世間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美好？

　　郭子豪也從未敢想象，她除瞭他，未來有一天，她還會躺在別的男人懷裡承歡。

　　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景，無法忘記分手之痛，日日夜夜，無法想象謝媛跪在老男人胯下甘心受虐的的樣子，無法克制無盡的怨恨。

　　因為謝媛，他再也回不到過去，當初那種一心一意愛著她的日子。

　　她親手揮起屠刀，殘忍地抹殺瞭他一生隻愛一人的信念。

　　為什麼，她為什麼心甘情願跳進火坑？如義無反顧撲火的飛蛾，甘做魏老狗的胯下之奴，搖尾乞歡？

　　郭子豪高坐在紅木椅上，品嘗著世間最昂貴的雪茄，卻如墜十八層地獄，身受萬般刀鋸撕裂酷刑。

　　好似往日那一幕重現，他為進龍海俱樂部尋找謝媛，在酒店培訓的那些天，整夜站在員工宿舍窗前，凝視夜晚燈火輝煌深處，那一片璀璨讓他無比痛楚。他用力捏自己的手臂，心在一點點碎裂。

　　好似被開除那天，他攀爬在玻璃幕墻之外，面對空蕩蕩的城市深淵。

　　茫茫蒼天下，車來車往繁華似夢，他痛失心愛的寶貝。

　　那麼一刻，他真的想縱身躍下，這樣，所有的痛苦將碎裂消失。

　　愛她，可以為她去死，不皺眉頭。

　　當初有多美好，此刻，郭子豪就有多痛。

　　那時，他是幸福的，從未想過將來有一天那般美好會化成一枚殺人不見血的尖針，讓他痛到如此境地。

　　那時跟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快樂，她那麼美，一顰一笑那麼高傲優雅……郭子豪以為，這一生遇見她好幸運，她竟是屬於他的，像上天的賜予他的安琪兒。

　　那時，郭子豪以為世間最大的痛苦就是見到謝媛的不開心。

　　她任性發脾氣不理他，他失魂落魄的痛。

　　見不到她，想念她的時候，牽腸掛肚的痛。

　　抱著一束傾囊買下的玫瑰花徘徊在宿舍樓下半夜，傷心欲絕的痛。

　　她賭氣跑去舞廳跟別的男生嬉笑跳舞那一刻，他嫉恨的痛。

　　每一次鬧別扭，她隨性地從口中吐出分手二字，他如身受凌遲的絞痛。

　　當她病時，秀眉顰起，楚楚可憐，他心底憐惜的痛。

　　每當看見謝媛佇立在漂亮的櫥窗前愛慕註視著昂貴的衣物，自己卻囊中羞澀，無能為力內疚的責痛……

　　此刻，這些記憶深處的痛，原來卻是那麼美好。

　　那些痛是愛她的見證，是銘刻在感情尺度上最美妙的時光，一點一滴，香甜如蜜。

　　大三那年的寒假前夕，謝媛跟他為瞭一件看電影的瑣事吵架，第一次，他惱痛起來轉身離開，到城裡乘車回傢，步行穿過大半個城市，傷痛之極，痛悔無盡，最終轉身返回學校，一步步走到天黑，終於見到她，哄她開心，見到她喜笑顏開的那一刻，所有的痛瞬時間化為甜蜜，美如身處飄飄仙境。

　　曾經的那些痛可忽略，可以雲消霧散，可以化為美好。

　　但此刻的背叛之痛卻是深入骨髓，已然融入心靈，成為生命烙印，無法改變，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減弱，不可磨滅。

　　冥冥中早就註定，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

　　郭子豪渾身冰寒，不是因為水流的沖刷，卻是來自心底深處的刺骨寒意。他抄水的動作減緩，最終凝固停下，水滴聲滴滴答答……敲打著他的心。

　　抬起頭，郭子豪從鏡中看見孑然註視的自己。

　　血紅的眼珠，慘白的面孔。

　　他麻木得有些不認識自己瞭。

　　良久。

　　郭子豪扯下紙巾擦拭身上的水漬，烘幹頭發，一絲不茍地整理儀表，打開洗手間的門，走出去。

　　戚戈和石勇跟在郭子豪身後，見他一步步走向貴賓室，離門口越來越近。

　　但他的腳步緩慢下來，最終停步，佇立在離門口不到一米的地方。

　　郭子豪跟謝媛隔著一堵墻，離她不過十幾步之遙。

　　站瞭那麼一會。

　　郭子豪心想，我也許能原諒她，能給她最後一次悔過的機會，給她最後的憐憫。

　　從理智上，他覺得應該諒解她。

　　如今，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校園裡青澀的莽撞少年，也不再是仇恨入骨的失戀打工仔，經過驚心動魄的世事歷練，他已經洞悉人情世故。

　　當初，郭子豪抵死都想不通，為什麼謝媛不做他的寶貝，為貪榮富貴，甘做魏老賊的情婦，憋屈至極。但到如今，他已然明白金錢可怕的誘惑力，超乎窮打工仔的想象。在金錢誘惑下，絕少有女人禁得住考驗。他終於明白謝媛的變心之路，貪慕虛榮，隻為追求她夢想中的幸福，以為物質能改變一切，真愛可棄。

　　她痛悔瞭。

　　沒有人遭遇到魏明那種畜生的羞辱虐待，還不悔悟，還看不透金錢的醜陋。

　　她一定很後悔，悔不該當初。這種痛悔給瞭她最可怕的懲罰。

　　她一直都愛著他。她在哀求他再給她一次悔過的機會。

　　郭子豪註視著墻壁，目光似乎透墻而過看到跪坐在地上淒楚無助絕望的謝媛，她的痛讓他痛。

　　如有所感。

　　謝媛驀然一顫，從木然的絕望中清醒，抬起頭，亦註視著門口。

　　心底莫名生出一絲希望和期盼，她似乎感覺到郭子豪會轉回來。

　　是的，他會的。就像當初那一次，她說出分手，見到郭子豪決然離開，不顧她的怒吼和氣惱，第一次主動離開她，從校門口走到街頭拐角，再也沒回頭，讓她第一次感受到錐心的失戀之痛，她以為自己的任性，終於讓她失去瞭他，那是多麼痛苦煎熬的四個小時，她幾次徘徊在校門口，至天黑。終於，她等到瞭他。

　　無論她怎麼任性，怎麼犯錯，郭子豪都會原諒她，回到她身邊。

　　謝媛心底的期盼強烈起來，越來越甚，讓她不禁發抖。

　　似乎下一秒，郭子豪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貴賓室門口，那麼穩健如山地走進來，讓她依靠。

　　她屏住氣息。

　　郭子豪卻是沒有動，依然在佇立，好似一棵在隨風搖曳的橡木樹。

　　原諒她，我還能不能接受她？

　　郭子豪心想，有些錯可以接受，有些錯卻不能接受……但，我可以對她伸出手，化解這種絕望至死的痛苦。

　　對於他來說，隻是舉手之勞，似乎輕而易舉。

　　每個人誰無過錯？知錯能改，應該給她一個改錯的機會。

　　人會因為一時的糊塗和窘迫，出賣一些珍貴的東西，也會因為一時無知的虛榮，拋棄一直信守的感情，很多人都會因為生活的艱辛，做出違背內心，最終痛悔的事。

　　謝媛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出眾的美貌讓她擁有常人難於匹敵的關註，她有一顆敏感自傲的心，總想得到最好的東西。當初的郭子豪一無是處，讓她陷入困窘的境地，遭受多少不如她的女人的嘲笑。這是讓她做出背叛選擇的緣故，那時，她不知道代價，更不知道今天的悲慘下場。

　　郭子豪想，她現在應該明白，我對她的愛，才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這樣想著，郭子豪往前邁瞭一步，離門口僅一步之遙。

　　謝媛眸子中的光亮更加灼熱。

　　她甚至已經想到，等郭子豪出現，她一定跪在她面前乞求他的原諒，放下全部的自尊心，所有的驕傲，對他說出痛悔的話語，說對不起，說我知道錯瞭，說我一直都愛著你……

　　即使，郭子豪不再接受她，以後不再愛她，不再跟她在一起。

　　但隻要原諒就已經足夠。

　　她一定痛改前非，一定懂得珍惜真愛，一定會重新選擇走一條平凡而知足的人生路。

　　她這樣想著，心底燃起渴望，好似坐在不開燈的房間，渴望見到一點點光。

　　郭子豪最終卻沒邁步那一步。

　　他轉念想到，謝媛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骨子裡卻依然那麼高傲，在一支煙的時間裡，竟然沒跟他說一句話，眼神乞求他，但偏偏不說出口，對他始終不肯開口認錯。

　　他這樣進去，又如何面對？

　　讓他主動對她說？說什麼？我原諒你，我們和好吧？一切過去都淡忘，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不！

　　郭子豪心底發出一個聲音，止住他的腳步。

　　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值得嗎？

　　如果他沒有現在的財勢，她還會痛悔嗎？郭子豪的心攪成一團。

　　如果沒有今天的結果，謝媛還會想擺脫魏傢狗賊的控制？她隻會依然貪享富貴，樂不思蜀，瞧瞧她身上的衣裝、飾品，哪一件不是她的最愛？

　　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財富強權至上，可以想象，假如今天沒有李司令的出現，那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強弱轉換下，他還能這麼輕松地應付局面，還能羞辱魏明，還能讓謝媛這樣痛悔嗎？

　　郭子豪的心冷徹如冰。他想，強者為王，受辱的絕對隻會是他。

　　沒有上天的眷顧，他又如何走到今天的地步？

　　沒有這種地位，當他受辱時，有誰同情他？

　　世上千千萬萬人，有許多謝媛這樣的虛榮女人“幸福”地躺在有錢人懷裡，無數個窮小子隻能在暗夜中痛楚難禁，有誰來憐憫？

　　他像一條狗孤單走過城市，又有誰憐憫？

　　她高傲地拖著行旅箱離開，何曾可憐過他？當他被魏老賊的打手踩在腳下，眼睜睜望著她在男人胯下聳動那一刻，她可有一點內疚憐憫？

　　愛恨就在一瞬間。

　　不……我可以不恨她，但絕不原諒她。

　　郭子豪身形晃瞭晃，心想：就這樣瞭……覆水難收，情斷意絕。

　　他大步走過門口，絲毫不停，一步步沿著走廊離開，漸行漸遠。

　　謝媛眼眸中，隻見期盼中的身影在門前一閃而過。心碎，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