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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如意樓主(全文完)

  從小到大,聶陽不知在夢中多少次見到過仇人倒下死去的情景。

  每一次,他都會拿著一把染血的劍,帶著一種復雜到難以言喻的心情,在屍體旁默默的流淚。

  多年前那個春天之後,他的人生就被定下瞭一個註定要追逐良久的目標。而他從未想過,在這之後,他還應該做什麼。

  孫絕凡的心情,與他應該是大同小異吧。

  仇隋倒下的那一刻,那兩口枯井一瞬間便閃動出亮晶晶的水光。

  旋即,淚如泉湧。

  沒有抽泣,也沒有任何痛哭的聲音,孫絕凡就那麼低著頭,安靜的流淚。

  聶陽遠遠的盯著她,眼神中既有不甘,又有無法壓抑的羨慕。那一道捆著他們的鎖鏈,孫絕凡已經將它斬斷,而他,此生也再無機會,唯有艱辛的背負著這股失落,蹣跚前行。

  他望著孫絕凡,孫絕凡卻沒有看他。

  她整個人都仿佛凝在瞭空氣中,隻有眼中的淚不斷地流。

  接著,她突然咳嗽瞭兩聲,一絲鮮紅的血,從她的唇角流瞭下來。

  她木然的神情終於有瞭些許變化,她略顯吃驚的抬起手,擦瞭擦口邊,又蹭瞭蹭鼻下,手心中,立刻就抹上瞭一片赤紅。

  她茫然的抬起頭,終於看瞭聶陽一眼。

  聶陽也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淚,竟也變成瞭奪目的猩紅。

  她動瞭動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才剛開口,一團紫黑血漿便哇的一聲湧瞭出來,霎時間,她眼耳口鼻中流出的血竟也一起變成瞭如墨般的黑色。

  她掙紮著動瞭動腿,仿佛寧死也不願倒在仇隋的屍身上,但她那一步終究沒能邁出去。

  孫絕凡軟軟的倒瞭下去,死不瞑目的她,還是倒在瞭仇隋的懷裡,血與血,混於一處,再也難分彼此。

  不知道呆呆地站瞭多久,聶陽才勉強推測出瞭最有可能發生的事。

  龍十九早早猜測出瞭聶陽的身世,她認定仇隋不太可能允許她害死聶陽,也不知何時才會親手殺掉聶陽,她捉摸不透已經瘋狂瞭這麼多年的仇隋,她能信賴的,是她自己手上的毒藥。

  中瞭血鼎散的,顯然並不隻是花可衣。能在仇隋本人並未察覺的情形下下毒的,天下怕也隻有那個龍十九。

  她恐怕以為,仇隋有很大可能會在一切事瞭之後甘心敗在聶陽手上。而在江湖恩怨之中,敗,就意味著死。

  生機斷絕之後方才起效的血鼎散,自然成瞭龍十九給聶陽留下的最佳報復。

  隻要聶陽得手,那麼,就在仇隋的屍身前,她便要聶陽當場陪葬。

  若殺瞭仇隋的並非聶陽,喝下藥酒的仇隋也能保證在三個時辰內,拉所有殺他的人共赴黃泉。

  這是否就是真相倒已不再重要,畢竟,得到解脫的是孫絕凡,而不是聶陽。

  他依舊隻能麻木的站在這裡,讓山風把他吹得渾身發冷,滿口苦澀。

  也不知過瞭多久,天色漸昏,西山日暮,雲盼情輕輕哼瞭一聲,終於從體內逼出瞭大半毒物,一口濁液吐在地上,活動起血脈不暢的手腳。

  她知道聶陽的明玉功毫無逼毒的能力,稍稍恢復瞭一下,便匆匆去墓碑旁邊拿過瞭那個酒壺,小心翼翼的扳開聶陽嘴唇,先倒瞭一點出來,卻發現送不進牙關之內,隻好紅著臉喝下一口含在嘴裡,踮起雙足唇舌相就,細心哺入他口中。

  這解藥見效到快,轉眼聶陽周身的僵硬便煙消雲散,他微微低頭,正看到雲盼情關切的眸子中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湧上心頭,讓他情不自禁的緊緊摟住瞭她,把臉埋入她瘦削的肩頭,閉上瞭雙眼。

  下山的時候,兩人再次經過瞭聶傢墓園,如同聶傢在江湖的聲望一樣,這裡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作假的銀子畢竟也是線索,官府一聲令下,這裡便被刨成瞭不忍直視的破爛土坑。

  聶陽在墓園邊站瞭很久,直到最後,才輕聲道:“我想把娘的墳遷走,以後……我應該不會再回這座山上瞭。”

  雲盼情輕輕握著他的手掌,柔聲道:“嗯,等咱們安定下來,就來接娘。”

  他側頭看瞭一眼那條隱秘的小徑,仇隋和孫絕凡還留在上面。

  他本該把仇隋帶下來的,當他還是邢碎影的時候,不知多少江湖女子被其所害,下場慘不忍睹,那寥寥無幾的幸存者,隻怕是將他挫骨揚灰也難解心中之恨。

  但他沒有,雲盼情勸他,說擔心屍體上的毒仍舊有效,他點瞭點頭,沒有強求。

  看著仇隋倒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仿佛變得空空蕩蕩的,除瞭掌心雲盼情的小手,他什麼都觸摸不到,什麼都感受不清,周圍的一切,竟變得不夠真實。

  好似一切,都隻是場夢。

  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趕在夜色濃到掩蓋山路之前,他們二人下山回到瞭鎮上。

  玉總管他們藏身的地方,又恢復瞭平常偽裝的模樣,如意樓的弟子,和田芊芊趙雨凈那些一起藏在這裡的人,都已走的幹幹凈凈。

  那個幹枯傴僂的門房,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指著鎮上道:“聶傢,等你。”

  聶傢的大宅,的確有人在等著他們。

  不過,僅僅是慕容極自己。

  聽雲盼晴口齒伶俐的將山上發生的事匆匆講述一遍後,慕容極也草草交代瞭一下這期間發生的其他事情。

  趙陽對東方漠的事情頗有些介懷,動身去見南宮樓主,而趙雨凈不知為何,好似不敢在山下等待仇隋的消息,趙陽對這假侄女也算頗為照顧,便把她也一並帶走。

  如意樓弟子將殘局收拾完畢,分出一批護送北嚴侯府的幸存者北歸,餘下的,也都各自回到瞭該在的地方。

  本想在這裡等聶陽回來的田芊芊,最後還是被田義斌帶走,這次田芊芊難得的聽話瞭一次,因為她爹說,不論如何,女兒總要從傢裡出嫁。

  玉總管接到瞭新的命令,據說與鬼煞有關,早早便已動身,此地剩餘的事務,都交由慕容極一手打理。

  “不過這裡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大事瞭。”聶陽帶著一絲苦笑,望著聶宅門內的影壁,輕輕嘆瞭口氣。

  慕容極卻搖瞭搖頭,面上難得一見的沒有半分笑意,“若真如此到好。隻可惜,在下天生便是勞碌命,一刻也不得清閑。沈離秋並沒直接去追東方漠。”

  “哦?”聶陽挑瞭挑眉,到並沒太過驚訝,月兒的那位師父,不管做出什麼,都不算出奇。

  “她也不知把那一筆帳遷怒到這鎮上的官府身上。”慕容極頓瞭一頓,嘆道,“這鎮上的官衙中,二十七名捕快,四十三名衙役,連帶七十六名巡防駐哨的兵卒,都被她殺得幹幹凈凈。隻有你那位表兄劉悝,被她刻意放過,饒瞭一命。”

  “這……劉悝呢?”聶陽心中一凜,連忙問道。

  慕容極又搖瞭搖頭,道:“不知道。不過,並不難猜。沈離秋的身後,隻怕又多瞭一個追魂索命的仇傢。”

  “不行,我得去找他。”聶陽眉心緊鎖,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難題。

  慕容極苦笑道:“你既不必去,也不能去。”

  “沈離秋說瞭不殺的人,就算在她面前脫下褲子拉屎,她也絕不會動手,否則,你那表兄根本活不到追出順峰鎮。”慕容極拍瞭拍聶陽肩頭,接著道,“而且,你也確實沒時間去管劉悝的事。”

  聶陽有些無力的嘆瞭口氣,身體殘存的精力正在漸漸被疲憊蠶食,“還有別的事麼?”

  雲盼情倒是雙眼一亮,接口問道:“慕容,是有什麼好消息麼?”

  慕容極頗為無奈向著雲盼情搖瞭搖頭,道:“不是咱們在等的那個。而是個本該早就告訴聶兄,卻怕分瞭他的心,被我刻意瞞下的消息。”

  “是什麼?”

  “其實你們離開孔雀郡不久之後,燕總管就有任務在身,不得不帶大多數高手離開。”慕容極緩緩道,“為安全起見,留在孔雀郡的聶兄傢眷,便由我們擅自做主,秘密送到瞭如意樓總舵。”

  聶陽本以為是什麼壞消息,一聽之下才松瞭口氣道:“送到那邊倒不是壞事,從這裡過去,騎馬也就不到兩天吧。”

  慕容極苦笑道:“若是一個不少,平平安安的都能送到,那自然是件好事。隻可惜出發之前,被柳傢莊的人找上門來,以敗壞門風為由,硬是帶走瞭柳姑娘。燕總管一番交涉,他們總算同意以兩個月為限,由聶兄親自上門給個交代。”

  “這……他們怎麼會找上來的?”聶陽大感不解,不由問道。

  “依在下猜測,想必是仇隋仇掌門百忙之中去告瞭一密,至於居心何在,就實在揣摩不出瞭,按當時柳傢莊來人拿的秘函所說,柳姑娘繼續呆在那裡恐有性命之危,裡面言之鑿鑿說柳姑娘未婚先孕倒在其次,這身孕會引來旁人嫉恨,依那人的性子,說不定會暗中下手殺人。”慕容極嘆瞭口氣,謹慎道,“我想,他指的應該是月兒。”

  “一派胡言。月兒怎會做出那種事情。”聶陽一口否認,可不知為何,連他自己也覺得心中一陣發虛,“看來,我還非要去一趟柳傢莊不可瞭。月兒……已經不在,他們這下可沒什麼好擔心瞭。”

  雲盼情看著聶陽臉上擠出的勉強笑容,握著他的手輕輕捏瞭一捏,柔聲道:“好歹莊裡也都是柳姐姐的長輩,你登門求親,他們面子上才不至於太難看不是。”

  “另外,還有個壞消息。”好像說瞭太多不好的消息,慕容極略覺尷尬,抬手摸瞭摸鼻子,道,“白繼羽特地來知會瞭一聲,懸崖下面並沒有找到董劍鳴。他說應該是龍十九搶先瞭一步,還說若是你不去找人,就別怪他搶先下手。”

  慕容極側頭看瞭一眼遠處的馬廄,道:“聶兄,這邊已經給你備好瞭快馬。不管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隻要你願意,即刻便可出發。”

  聶陽顯得有些躊躇,一時沒有開口,反而是雲盼情問道:“慕容,武當的宋前輩現在怎樣瞭?”

  慕容極若有所思的看瞭聶陽一眼,接著與雲盼情對視片刻,才緩緩道:“在下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哦?”聶陽也有些好奇,追問道,“此話怎講?”

  慕容極頗不情願的答道:“就地施救已經來不及,我向玉總管要瞭一枚‘九死一生’,喂宋賢服下後,可讓他九天之內僵硬麻痹,幾乎沒有呼吸心搏,到第十天恢復之時,如果有名醫施救,興許能保住性命。”

  雲盼情似乎是得到瞭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不再作聲。慕容極有些惱怒的瞥瞭她一眼,對聶陽道:“聶兄,決定好要怎麼做瞭麼?”

  聶陽若有所思的搖瞭搖頭,跟著疲倦道:“我現在隻想做一件事。”

  “哦?但說無妨。”

  “我想吃碗熱騰騰的鹵肉面,再喝上一大壇酒。”他握緊瞭雲盼晴的手,淡淡道。

  聶宅的下人大都還在,面來得快,酒來的更快。

  雲盼情的半碗面還沒落肚,聶陽已拍開瞭第二壇酒。

  她輕輕嘆瞭口氣,對慕容極低聲道:“慕容,我們休息一晚,明早出發。”

  她知道,聶陽一定會醉得很厲害。

  不過,即使醉的再厲害,他也已沒有沉睡的權利。

  次日晨曦未明,兩匹快馬就從聶宅門前奔馳而去,一直到馬上的背影再看不見,那兩人,也沒有一個回頭望上一眼。

  看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漸漸沉落在地上,慕容極微微一笑,關上瞭大門。

  順峰鎮的一切,仿佛就此結束。

  讓雲盼情頗有些意外的是,聶陽並沒去找被帶走的董劍鳴,甚至也沒再提過龍十九的名字,仇隋死後,他的人仿佛被抽走瞭什麼,時常會露出茫然不明的眼神,望著不知屬於什麼方向的遠處。

  她依舊記著當初說過的話,往柳傢莊去的路上,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聶陽身旁,出同行,食同桌,寢同床,快到柳傢莊前,還惹來他難得一見的戲謔道:“我要是想尋短見,似乎隻有茅廁一條路可走瞭。”

  隻是這玩笑顯然開的並不太好,此後兩天,雲盼情連見他如廁都會露出不安神情。

  為瞭避免柳傢長輩多有指摘,雲盼情並不適合跟著他一同進莊拜會,他不得不鄭重其事的與她懇談瞭一夜,幾次三番保證,會把這條命一直留到閻王發瞭脾氣為止,她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把雲盼情留在客棧後,聶陽孤身一人去瞭柳傢。

  這一去,就是五天。

  從第三天起,雲盼情就每日前去柳傢莊探聽消息,無奈人生地不熟,勢單力孤,連一點風聲也打探不到。

  第六天傍晚,她都已經備好瞭夜行衣和飛天鉤,準備夜闖柳傢莊的時候,聶陽總算回來瞭。

  而且,並不是孤身一人。

  身材豐潤瞭一些,面色也好瞭許多的柳婷,就跟在他的身邊,頭上挽瞭發髻,斜斜別著一根鳳尾銀釵,一路走來,纖秀的左手未曾有片刻離開她尚未明顯突出的小腹。

  隻是,她盈滿柔情的雙目,也帶著一絲與聶陽類似的迷茫。

  幸好,同樣是失卻瞭目標,作為女人,一個孩子能補救的,遠比想象中要多。

  本以為這就可以一道趕去如意樓,哪知道聶陽卻要在此與她們二人分道揚鑣。

  “我答應瞭柳傢莊的莊主,為他們做一件事。作為聘禮,這並不過分。”聶陽用平淡的口吻說起的時候,神情顯得十分安寧。

  也許,能有一個為之努力的方向,對此刻的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隻是那件事並不太容易,聶陽這一去,少說也要十天半月,雲盼情本想把柳婷暫時留在柳傢莊,哪知道那個目光柔和瞭許多小婦人,心底卻依舊倔強,隻是淡淡道:“我已出嫁,便絕不會再回去,雲妹妹,你若不放心表哥,就跟他去吧,如意樓也不算太遠,我自己去那邊等你們也就是瞭。”

  心知柳婷性子本就不易與他人親近,這機會說什麼也不該錯過,而且硬跟著聶陽,反倒兩不討好,雲盼情雖不喜算計,卻也不是傻瓜一個,隻得在心底悄悄嘆瞭口氣,面上微微一笑,拉起柳婷手掌道:“我自然是陪柳姐姐上路,聶大哥這陣子話也不愛說,跟著他北上,悶也悶死我瞭。”

  此後的行程,便就此敲定。

  聶陽將隨身物件細細整理瞭一遍,要緊的物事統統給瞭雲盼情,到瞭收拾貼身暗袋的時候,心中卻突的一個激靈,這才發覺竟在不知何時,丟瞭一件十分要緊的東西。

  東方漠經由月兒之手交給他的那枚蠟丸,上面刻著獨狼暗記,為防丟失,他還小心的刻下瞭自己的姓氏,卷收在瞭什麼地方。

  那……究竟是何時丟瞭?他苦思冥想一番,無奈到順峰鎮後他實在經歷瞭太多事情,其中失神失智的時候也有,被人脫得精光的時候也有,真要細細去找,隻怕要把順峰鎮方圓百裡一寸寸翻個底朝天才行。

  他隻好苦笑一聲,等著將來見瞭南宮樓主,再親自謝罪好瞭。就怕那蠟丸真正要給的是上一代獨狼風絕塵,那丟瞭內裡訊息的他,就真是萬死難辭其咎瞭。

  自怨自艾也於事無補,他隻好先托雲盼情向樓主提前請罪,他隻要一忙完柳傢囑托,就盡快趕往如意樓,如何彌補,他也都心甘情願。

  那時,他倒沒想到,這一趟,去的著實遠比他預料的更久。

  柳傢的囑托到並不太費功夫,聶陽如今身負九重明玉功近百年修為,總算也躋身一流高手之列,這種靠武力可以解決的舊怨,柳傢莊礙於人情不便出手,聶陽卻沒有半點顧忌。

  隻不過用瞭十三天,他就成功找到那人,觀察半天之後,便出手廢瞭那人武功,留下一隻耳朵托人捎去柳傢莊,算是大功告成。

  臨別之前,偏巧讓他碰上瞭南宮樓主的師兄葉飄零。

  自從葉飄零師承血狼一事傳遍江湖後,這位無行浪子的屁股後面便總是跟著一大堆麻煩,除瞭每年陪在燕逐雪身邊那兩個多月無人敢捋虎須之外,真是偷不到多久清閑。

  就因為葉飄零的一句話,聶陽在江北又多呆瞭四十餘天。

  他也總算是親眼見到瞭,葉飄零經常過的,是怎樣精彩又怎樣危險的生活。

  也許,拋開瞭壓著他不斷前行的巨大包袱之後,江湖對他而言,應該也能一樣精彩吧。

  漫長的歲月往往會因為精彩而變得短暫,四十幾天轉眼就已過去,葉飄零與兩位新交的紅顏知己熱情告別一番之後,和聶陽痛痛快快的喝瞭整整一天。

  一直到坐上瞭渡江的樓船,聶陽的頭仍在隱隱作痛。

  但痛的很暢快。

  許多糾結在內心的苦悶,彷佛隨著江風被一掃而空。

  跟著,便是盛夏烈日下的策馬疾奔。

  葉飄零告訴他,董清清早已不在江北,聶陽還在順峰鎮的時候,就因南宮樓主一道密令,托薛憐護送緊急趕去瞭翼州。

  雖然不知薛憐帶她去究竟做瞭什麼,但從結果上看,薛憐不出豐州的誓言,必定已被破解。

  這無疑是個絕好的消息。那把令人膽寒的彎刀,重又高懸如月,寒光鋪灑,映出奔狼口中森森白牙。

  董清清既然已經不需掛懷,去最後的目的地之前,他也就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而已。

  先前心緒淤塞,許多事情都渾渾噩噩忽略錯過,他這次再回江南,心頭已經清明許多,欠下的,自然不能忘得幹幹凈凈。

  順峰鎮依然如故,看來不管多大的變故,也免不得被時間寸寸淹沒,平復無痕。他憑著殘存的模糊記憶,穿鎮而出,費瞭一番功夫找到那條山溪,跟著沿溪而下,去找他這次在順峰鎮上最為對不住的那名女子。

  他甚至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們之間擁有的,僅僅是那稱不上美好的一段激情,和可能由此發生的神秘聯系。

  從想起那天的事情起,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找到她,可溪邊的那間破屋,已經人去屋空。看上去,已經許久沒有人住瞭。

  他用瞭三天時間在附近的村子詳細詢問瞭一遍,才得知有傢人匆匆忙忙的搬走,竟和誰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而那傢人,很可能就是那姑娘的父母兄弟。

  花瞭些銀子,他仔細記下瞭村裡其他幾戶人傢對那傢人的形貌描述,小心收起,留作他日再作找尋的線索。

  畢竟,他已不能在這邊耽擱太久。如意樓裡,還有很多人在等他。

  聶陽沒想到的是,找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樓主,又讓他費瞭好一番功夫。

  在翼州胡亂轉瞭七八天,他才通過狼魂的渠道聯系到瞭正巧就在附近的銀狼邱護花。邱護花與內三堂的一位女舵主極為相熟,如此拐瞭一個大彎,才把他帶到瞭南宮星近來所在的一座莊園之外。

  結果到瞭門口見到慕容極,才知道如意樓早已派人等在渡口迎他,隻不過他踏足江南之前心生感慨,掩飾著行跡混在人群中匆匆離去,恰好錯過罷瞭。

  許久不見,慕容極看上去憔悴瞭幾分,在門前匆匆聊瞭兩句,也沒問出什麼緣由,隻是互相淡淡問瞭聲平安。

  “這裡是樓主的私宅,在下就不陪聶兄一同進去瞭,進門之後,自有仆人丫鬟領路,在下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告辭。”慕容極微笑說罷,轉身便走。

  聶陽想著他有些閃爍的眼神,心底不禁有些茫然,想到他與雲盼情應該還有事瞞著自己,也不知此行能否得到結果,心緒不禁跟著緊張起來。

  心底的猜測,已到瞭尋求答案的時候。不論是什麼結果,他如今也有瞭接受的勇氣。

  他捏瞭捏拳,推開朱漆小門,大步走瞭進去。

  這邊是莊園側門,自然也沒有門房隨時恭候,蘭花夾道的小徑彎彎繞繞,通向院裡一座八角涼亭。

  涼亭裡有兩人正落座閑談,一個是身形漸顯豐腴的柳婷,另一個卻是竟仍留在這裡的趙雨凈。

  看趙雨凈唇角掛著微笑,小心扶著柳婷臂膀的模樣,這兩人竟好似親密瞭許多。

  見到聶陽大步走來,柳婷臉上露出瞭明顯的歡喜之色,趙雨凈卻扭頭不去看他,隻是扶著柳婷站起迎瞭過來。

  原來趙陽本想把趙雨凈安置在河東族內,隨便托個族侄女的名號,就算是與他作對成癮的趙冰,也沒話可說。

  無奈她本人卻不想去,幾次問過,才說不知要做什麼,不如去浪跡江湖,看看各處的風景。

  趙陽哪裡肯信,最後索性讓她留在如意樓,等聶陽回來如果依然如故,那就隨她去吧。

  結果倒是不用聶陽折返,趙雨凈沒幾日便和柳婷走到瞭一塊,漸漸親密的好似閨中好友,連每日午後帶柳婷在院中散步的活計,也從董清清那邊搶瞭下來。

  細想也不足為奇,這兩人骨子裡本就頗為相似,又同是大仇得報茫然失措的心境,說是同病相憐也不為過。柳婷經歷數場變故之後性情變得柔和許多,再加上趙雨凈並未表示過對聶陽傾心,這兩人能逐步交好,也不是件壞事。

  又問瞭幾句,他才知道雲盼情已經回瞭清風煙雨樓,讓他心下頗有些悵然若失,不過顧忌面前兩人心思,他也沒多表現,隻是將話題岔到別處。

  與她們聊瞭片刻之後,聶陽攙著柳婷坐回涼亭,問明瞭南宮樓主現在何處,便往另一頭的拱門走瞭過去。

  據說這處莊園曾是南宮傢的產業,幾經波折後回到南宮星手中,說是私宅,卻也有不少如意樓的好手在附近照看。

  昔年南宮世傢身居四大世傢之首,族中產業不說富可敵國,也在江湖中算的上數一數二,這莊園占地廣闊,聶陽過瞭兩道院門,才碰到一個端著瓜果匆匆走過的丫鬟。

  上前表明身份,那丫鬟倒也不怕生,笑嘻嘻的說她正是要送去那邊,恰好給他帶路。

  聶陽跟在後面,過瞭一條池上九曲回廊,繞過一片奇石怪峰,沿著青藤棚架一路走到盡頭,才算是到瞭那間院子。

  七繞八繞,繞的他頭昏腦漲,險些就分不出東南西北,真難為這丫鬟能把位置記得如此清楚。

  院子裡的佈置頗為有趣,沒有石板鋪就的路面,四下皆是柔軟整齊的草地,角落豎著兩架秋千,空曠處數著兩個木人,旁邊用木架擱著一些木制兵器,另一角有兩顆果樹,樹蔭下擺著長凳石桌,看起來就像是供孩童玩耍的地方。

  可南宮星並不在。

  聶陽還沒開口發問,那丫鬟就嗤的笑瞭一聲,過去把瓜果放在石桌上,道:“公子莫慌,小姐方才就磨著樓主要去釣魚,奴婢猜,樓主應該拗不過小姐,去挖魚餌瞭。多半就在那邊院子,奴婢去端壺茶來,公子自個兒去找找吧。”

  聶陽點瞭點頭,依言找瞭過去。

  那院門後的花壇中,果然正蹲著一個男子,袖子卷到肩頭紮起,手裡拿著一把短鏟,正專心致志從挖開的泥土中翻找蚯蚓。

  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正笑嘻嘻的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竹釣竿,紅撲撲的小臉洋溢著一種令人心暖的喜悅。

  那男子並未回頭,一邊喜滋滋的從泥土裡夾出一條蚯蚓放在旁邊瓷盤上,一邊笑道:“聶兄,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啊。我還盤算,你若是再晚些到,我要不要去叫個穩婆先過來住下,免得柳傢妹子到時不便。”

  聶陽徑直走瞭過去,微笑道:“路上耽擱瞭不少時候,實在抱歉的很。南宮世兄,這次多蒙如意樓相助,卻直到這時才能當面說聲多謝,還望世兄不要見怪。”

  “何必那麼生分。我們也沒做什麼。”南宮樓主笑著擺瞭擺手,挺身站瞭起來,將瓷盤上的蚯蚓小心攏好,交給花壇外站著的一名丫鬟,那丫鬟立刻遞上一條濕巾,他擦凈雙手,輕輕拍瞭拍那女娃的頭頂,柔聲道,“夢蘭乖,爹爹有朋友來瞭,你去找萍姨娘玩,好不好?”

  那女娃乖巧的點瞭點頭,軟嫩嫩的嗯瞭一聲,從丫鬟手裡接過瓷盤,握著小釣竿便往另一頭走去。

  聶陽這才註意到那邊回廊的陰影中還站著一個年輕婦人,穿著一襲素白紗裙,面容頗為秀雅,隻是眉宇間仿佛籠著一層淡淡愁緒,看那女娃過來,紅唇方才綻出一絲微笑,娉娉婷婷迎瞭上去,一把將女娃包入懷中,滿目疼愛倒像是親生母親一般。

  看那一大一小隨著丫鬟離去,南宮星這才回過頭來。

  聶陽拱瞭拱手,微笑道:“江北一別,多日未見,沒想到你竟留瞭胡子。”上次會面,還是一切謀劃之初。彼時聶陽心中仍滿是憤恨,自然比不上今日談笑這麼輕松。

  南宮星本是個極為討喜的娃娃臉,如今唇上多瞭兩撇胡須,看著到成熟穩重瞭不少,他呵呵一笑,翹起拇指在胡子上按瞭一按,道:“有人崇拜昔年一位大俠崇拜的不得瞭,非要我也學著留出四條眉毛,害得我這兩次出門,平白多瞭個顯眼標識。回頭哄順瞭她,我再刮瞭就是。”

  “想來是怕你總仗著一張可愛面孔哄姑娘吧。”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往可以坐下慢慢說話的地方走去。不過還沒走出院子,又有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走瞭過來。

  她一身鵝黃紗衣,天青色的紮腳裙褲下露著一雙雪白赤足,一雙用彩帶掛住腳背的短齒輕屐托在足下,看似行動不便,她走起來卻輕盈穩健。她身段高挑苗條,雙腿更是格外修長,裙褲明明頗為寬松,其中仍透出陣陣無法掩飾的奇異活力,那健美長腿的彈動,在如此遮掩下仍令人口中一陣發幹。

  而那張洋溢著燦爛笑容的面孔,更是當得起傾國傾城之稱,即便是已看慣瞭趙雨凈和田芊芊兩張精美容顏的聶陽,仍不禁有瞭剎那的失神。

  那令人心醉的俏臉,一眼望去,竟似一記粉拳,不輕不重的在人心窩上搗瞭一把。

  聶陽連忙定瞭定神,免得失態,畢竟能在南宮星私宅如此隨意的女子,隻怕最少也是他的紅顏知己。

  那女子徑直走到二人面前,先牽過南宮星的手湊到他耳邊嘰嘰咕咕低聲說瞭幾句,跟著輕輕笑瞭起來,仿佛淘氣孩童做下瞭什麼令父母無可奈何的惡作劇一般。

  南宮星無奈的笑瞭笑,沖她點瞭點頭。她登時歡喜的湊上前去,櫻唇微翹在他臉上親瞭一口,這才扭過身來,笑道:“這就是聶公子吧,我和你傢的詩詩妹子頗談得來呢,我姓蘇,不嫌棄的話可以叫我一聲蘇姐姐。”

  她口音頗重,說話又快,聶陽怔瞭一怔,才完全明白過來,望著這女子出塵仙子般的面目,加上那雙極為魅人的美腿,他下意識便道:“江南一蘇,勾魂一舞?”

  那女子啊喲一聲笑瞭起來,雙眼彎彎如月,笑得旁人都情不自禁跟著心頭一陣輕松,“是啊,我就是那個蘇,蘇蟬舞的蘇。隻不過我現下跳舞隻給一個人看,再不敢勾別人的魂咯。”

  聶陽不禁頗為佩服得望瞭一眼身邊的南宮星,不光是因為面前這位蘇姑娘三年前還位列江湖四絕色之一,更是因為她與江湖的牽扯並不太多,反到與王公貴胄過往極密,舞技冠絕天下之際,被定南公認作瞭幹女兒,任誰也會覺得,她那絕世仙容,將來必定歸於某個對定南公極為有利的皇族才俊。

  南宮星拍瞭拍她,笑道:“好瞭,你來肯定不光是為瞭找我要東西吧。”

  蘇蟬舞抿瞭抿嘴,秋波一橫俏生生瞪瞭他一眼,道:“北邊有事,那兩個養傷的貴客急著要走,正巧聽說聶公子已經到瞭,就要和他見上一面再走,我這不就趕緊的跑來通知咯。”

  南宮星哦瞭一聲,笑道:“也好,先見他們一面。”

  聶陽雖不明所以,但既然對方專門等著見他再走,想來是熟人才對。

  蘇蟬舞本想跟著他們一道,可才走到下一個院子,就被一個年紀大些的秀美少婦擺手叫去,匆匆離開。

  定南公與北嚴侯素來不睦,這次北嚴侯在定南公管轄州郡栽瞭這麼大一個跟頭,南宮星身邊又有如此身份的美嬌娘,聶陽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四大世傢覆滅之後,江湖門派鮮少再參與廟堂之事,一來行事手段天差地遠,二來勢力大多不足。而如今以如意樓的聲勢地位,當真想去影響權臣之爭,也並非無能為力。

  這疑慮他並未考慮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見到瞭等著他的那兩個人。

  那女的淺笑盈盈,眉梢眼角盡是喜悅滿足,竟是聶陽以為兇多吉少的魏晨靜,而她親密挽著的那個男子,更是讓他忍不住低叫瞭一聲:“鷹大人,怎麼……怎麼是你?”

  鷹橫天點瞭點頭,笑道:“不是隻有你們江湖人才能借死逃命吧?”

  聶陽並未驚訝太久,一路走來,他已能對很多事處變不驚,死遁更是見怪不怪。

  隻是他並不明白,為何鷹橫天沒死,卻不去救順峰鎮中枉死的數百同僚。

  但他沒問出口,也許他和魏晨靜新婚燕爾心無旁騖,也許他受傷中毒無法行動,不論什麼理由,此刻都已不再重要。

  鷹橫天帶著魏晨靜找人療傷,因為信不過孔雀郡的郡衙,便去找瞭如意樓的分舵,正因如此,他回客棧的時候,戰局已接近尾聲,而他安排保護董傢姐妹的心腹,竟被毒殺在客房門外。

  當時屋內已經是一片狼藉,隻有兩具敵人的屍體,鷹橫天隻得草草佈置瞭一下,假作已死,欲圖脫身事外,重新調查。

  這也終於解釋瞭,為何屋內房門都已閂上,那被毒死的屍身卻仍僵硬的堵在門外,想來是鷹橫天一時情急,來不及考慮周到。

  北邊的事,自然來自北嚴侯府,鷹橫天的確不能再耽擱,帶著魏晨靜一起上瞭如意樓備下的馬車,臨別前,魏晨靜將一本冊子慎重的交給瞭聶陽,內裡寫的是魏傢獨門匿蹤追跡之法,聶陽問她為何,她隻說去問南宮樓主,也不明言。

  送別瞭那兩位,聶陽總算能與南宮星安靜坐下,好好談談。

  那本冊子一看便是新近默寫出來,滿腹疑竇也是新生的更強一些,與南宮星閑聊瞭幾句雜事後,他忍不住先問道:“這本東西,魏晨靜為何給我?”

  南宮星笑瞭笑,道:“這是說定的交易,原本是要給如意樓,討價還價一番,她隻肯答應給你。”

  “交易?”

  “如意樓與江湖人隻做交易。你又不是不知。”南宮星抬眼望著正堂掛的兩行草書,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樓,笑道,“隻是這交易其實算是賠本買賣,若不是讓天道大大的吃瞭一虧,光這本冊子,可算是血本無歸。要知道,至少已有兩年,如意樓都不曾一次出動這麼多好手瞭。”

  看聶陽一臉疑惑,南宮星緩緩接道:“北三堂精英傾巢而出,我師兄師嫂一並出手,連我也親自跑瞭一趟,燕師嫂和我還掛瞭彩,若不是保密功夫做的好,這麼一場激鬥,隻怕三兩天就會轟動整個武林。能對得起這等陣仗的,你說會是誰?”

  “天道?”聶陽心中一凜,道,“可他們不是在順峰鎮……”轉念間明白過來,他驚道,“莫非那些佈置到頭來也是誘餌?殺侯府高手的目標……隻是為瞭調虎離山?”

  南宮星點頭道:“侯府那些區區護院,怎麼可能讓天道如此勞師動眾。你可知道,這些年來,在天道引發的諸多事件中,先後牽扯到瞭些什麼人?”

  聶陽搖瞭搖頭,滿目茫然。

  南宮星微微一笑,如數傢珍道:“鎮南王,死瞭世子,丟瞭一個心腹玉若嫣。定南公,左膀右臂先後遇刺,還險些被人誣陷謀朝篡位。安南公,小妾死瞭三人,自己身受重傷險些不治,五個兒子,連同世子在內有三人被毒的癡癡傻傻。這還隻是王侯一級,這些事端都隱藏在江湖爭鬥之中,而且哪一樁都與天道脫不開幹系。這次的事情既有天道牽扯其中,許多線索又都直指北嚴侯,聶兄,你說,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

  聶陽思忖片刻,冷汗登時流瞭一背,北嚴侯年紀很輕,世子尚且年幼,若想動搖根本,自然是向侯爺本人下手,“是北嚴侯?”

  “不錯,”南宮星目光灼灼,道,“鷹大人察覺事態不對,經過若嫣找到瞭我,我們三人商議之後,都認定天道的謀劃最終的目的,必定是北嚴侯。北嚴侯衛戍邊關,刺殺他,比起刺殺其餘王侯可要容易得多。侯爺身邊的高手大半被稅銀案引走,剩下那些之中本就有內奸存在,他一向倚重的仁莊離瞭田爺群龍無首,根本幫不上忙。”

  南宮星笑瞭笑,拍瞭拍大腿道:“隻可惜,我運氣一向很好。這一票,終究還是被我壓中。”

  “他們敗瞭?”

  “不錯,他們敗瞭。”南宮星摸出一塊令牌,笑道,“這一番苦鬥,還換瞭這麼一塊牌牌,通行中北六州,我拿著也沒什麼用,諾,你拿去收下。”

  聶陽拿過令牌,果然與鷹橫天的腰牌十分類似,他將令牌放在桌上,不解道:“這東西給我做什麼?”

  南宮星笑道:“因為從今日起,你就是三傢合並後的中原鏢局的主人。做鏢行生意,有這麼一塊令牌,絕不是件壞事。”

  龍十九的確一直在打鏢局產業的主意,她多半是想為將來與仇隋的生活留一份基礎,而並非是為瞭天道,因為自從龍十九離開孔雀郡南下之後,那些行動也半途而廢,甚至連被她抓去的許鵬,都偷偷摸摸逃回瞭天猛鏢局。

  如意樓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盛威、揚遠、浩然三傢鏢局,迅速完成瞭整合兼並,並由如意樓註入多名高手,暫且代管著鏢局生意,隻待聶陽回去接手。

  不過洗翎園的產業卻沒能搶下,最終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商號盤走,還不知會有何變化。

  看出聶陽提到鏢局時神色有些黯然,南宮星拍瞭拍他的肩膀,道:“有些事不必擔心太多,龍江上那條船炸瞭沒多久,彭欣慈就被人悄無聲息的接走。這事,包括你那下落不明的小舅子,我都已經一並告訴瞭董傢姐妹,到現在已經過去二十多天,即便有些傷心,也早就過去瞭。”

  聶陽望著南宮星,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仿佛什麼都已做到,也什麼都已想到。

  如果是他的話……聶陽有些緊張的舔瞭舔發幹到嘴唇,問道:“南宮兄,我想問問,月兒她……”

  “她死瞭。死者已矣,你還是節哀的好。”南宮星斂去笑容,正色道,“江湖長路漫漫,不可總是回首從前,要多著眼將來,才是正經。就像你傢當年的那些往事,真相如何,對你已不是那麼重要,這一切,已到瞭該結束的時候。今後,你應該開開心心的做你的總鏢頭,過一些尋常江湖人該過的日子。”

  聶陽看瞭他一眼,苦笑道:“這就是我應該付給你的報酬?”

  南宮星的眼裡又浮現出瞭溫暖的笑意,“是,這就是你該付的報酬。”

  聶陽低下頭,輕輕嘆瞭口氣,壓下心中的酸澀,試著甩去月兒留在他腦中的倩影,念及此處,他突然想起瞭沈離秋,心中一驚,這才啊喲一聲,連忙道:“對瞭,東方漠。那枚蠟丸的事情,真是抱歉的很。這全是我的疏忽,南宮兄,如果有什麼可以彌補的,你盡管開口,赴湯蹈火,我萬死不辭。”

  南宮星擺瞭擺手,盡管四下並無他人,他仍壓低瞭聲音道:“大可不必。他托你捎來蠟丸,本身就足夠告訴我情況瞭。說真的,此事能如此順利,聶兄你功不可沒。隻是你與凌絕世哪一段露水姻緣,可比我預料的早瞭許多。”

  “你……預料的?”聶陽著實吃瞭一驚,不過看南宮星對待此事極為極密,不由得也降低瞭嗓音。

  “嗯。”南宮星似乎有些傷感,唇角浮現一絲苦笑,道,“這事不光我知道,東方師叔,也已早就知道瞭。隻不過如何成就你們的好事,頗讓他頭疼,我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畢竟你們兩個若是知道一些內情,難保便會漏瞭破綻,前功盡棄。”

  “這事本該繼續保密下去,不過我擔心你太過多情,跑去接凌絕世,那就大大不妙瞭。”南宮星手指輕敲桌面,道,“你若不是機緣巧合學瞭幽冥九轉功,這事本不該讓你卷入太深。”

  聶陽隱約猜到一些,不禁顫聲道:“這……難道……都是為瞭……天道?”

  南宮星面色凝重,望著他道:“我們與天道已經鬥瞭將近十年,雖然互有勝負,論起損傷,終究還是他們大些。可直到如今,他們的後手依舊層出不窮,而他們一直隱藏在幕後的那位主人,更是連身份都未曾暴露半分。”

  “一點也不清楚麼?”聶陽暗暗心驚,看來白繼羽所說的事,竟沒有半分誇大。

  “所有的猜測,都建於這些年來天道的所作所為上,毫無疑問,天道此次卷土重來,決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江湖正道暗地結盟,隻為不讓狼魂威脅武林秩序。一次次爭鬥下來,我們推測,天道幕後那人的身份,不外乎以下幾種。”南宮星緩緩道,“江湖巨惡,封疆之主,前朝餘孽,蕭墻內府。”

  “無論哪種,想要真正探明都並非易事,”南宮星頗為感嘆般道,“幸好,還有東方師叔這樣的人在。”

  “可……沈離秋她……”若真的有這樣一層內情,沈離秋豈不是要壞瞭大事,“還是說她也知道?”

  “她知道。”南宮星淡淡道,“昔年幽靈山莊一役,陸大俠被劍神捉奸在床,狼狽逃竄,那性命之憂沒有半分作假,隻因追殺的人說過,如果追上,他真的會下手。沈離秋也是如此,她是真的去殺東方漠,也隻有如此,才不會被天道懷疑。”

  “不過……”南宮星站起身,依舊是輕輕的拍瞭拍聶陽的肩頭,“這些都和你沒什麼關系。你一直都活得太累,也該是你好好輕松一下的時候瞭。”看聶陽開口想要說話,他又打斷道,“放心,真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我絕不會同你客氣。中原鏢局如果運轉順利,覆蓋整個中北六州,甚至與仁莊一起成為北嚴侯的臂膀助力,也不是一件難事。你應該懂得,這對我們有多重要。”

  聶陽抬眼望著南宮星,良久之後,才略顯沉重的點瞭點頭。

  南宮星笑瞭起來,他坐回座位,道:“正事就聊到這兒吧。我這裡有樣東西,留在我這兒也沒什麼用處,不如,我再和你做個交易。如何?”

  聶陽看南宮星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封方夾,跟著小心翼翼從裡面掏出兩張薄紙,遞到他手上,他低頭一看,盡是些深奧艱澀的口訣,配著兩張打坐圖譜,疑惑道:“這是什麼?”

  南宮星微笑道:“這是明玉功的殘頁,我想,整個武林中,大概也隻能找到這麼多。我大致看瞭看,這兩頁也許不能幫你提升什麼修為,但你研習通透之後,至少可以自行調息恢復真氣,運氣沖穴也不是全無可能。”

  雖然僅僅是多瞭兩項用處,但有這兩頁殘本在手,至少一切都有瞭開始的可能,聶陽心知寶貴,立刻小心接過,收進懷中,問道:“南宮兄,你……要用這麼貴重的東西,和我交易什麼?”

  南宮星淡淡道:“一紙婚約。”

  他轉臉望著聶陽驚愕的神情,微笑道:“莫要忘瞭,你本就和南宮傢有一紙婚約。”

  “可是……南宮盼她……”聶陽眉心微皺,畢竟他身邊的一眾紅顏本就不過堪堪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他實在不想突兀的將其打破。

  “婚約是南宮傢與聶傢,南宮盼不在,南宮傢可還有其他女子。”南宮星笑吟吟的望著他,語氣卻極為堅持。

  “我該……怎麼跟她們說?”聶陽露出為難的苦笑,反問道。

  南宮星搖瞭搖頭,微笑道:“她們都已知道。而且,你的正妻董氏,也已經點頭,田芊芊那邊我已寫信過去,雲姑娘走前與柳姑娘商量過,她們三人連上我這位堂妹,可以一並舉行婚禮。既是如夫人,一切也不必大操大辦,等你回去後迎來雲、田二位姑娘,再擇日舉行即可。”

  “她們……都同意瞭?”聶陽有些不信,忍不住追問一句。

  南宮星拍瞭拍手,道:“你身邊都是些通情達理的好姑娘,不信,你就親口問問你妻子吧。”

  “小陽子!”顯然董詩詩已在外面等瞭好一陣,一被丫鬟帶來,便絲毫不顧形象的提起裙擺飛奔過來,一頭紮在他懷裡,還沒說話,眼圈就紅瞭大半,蜜潤小手一把拉起他左掌,心疼至極的盯著那截斷指,語氣登時便有些哽咽,“你的手……都……都怪我弟弟,將來要是找到他,我……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頓。”

  聶陽摟住嬌妻在懷,向南宮星投瞭一個疑惑的眼神,也不知這位樓主是如何對董傢姐妹敘說的事情經過。

  南宮星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多問,口中笑道:“聶兄,不妨礙你與夫人,我去外面回廊等你。婚約的事,記得給我一個回話。”

  南宮星出去之後,董詩詩便七嘴八舌問瞭起來,不過所問之事盡是他離開順峰鎮後,可見此前的部分,確實已被小心仔細的填補過。

  最後,漫長瑣碎的談話,結束在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吻之中,大概也隻有這個對婦道統統都是臨時抱佛腳的董詩詩,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激烈的親住他的嘴。

  不過,的確令人心情愉快。

  “詩詩,方才南宮樓主說的婚約的事……”

  聶陽才抽瞭個空隙想要問起,就又被董詩詩柔軟的唇舌堵住,再也說不出話。

  許久之後,董詩詩才面紅耳赤的倚在聶陽肩頭,軟軟的縮成一團,道:“小陽子,南宮姑娘……很可憐的,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有些訝異的側頭,看著淚眼婆娑的董詩詩用復雜的神情回望著他,還沒開口詢問,就被她抬手捂住口唇,顫聲道:“什麼也別問我,看到她……你自然會明白。”

  聶陽有些迷茫的跟著董詩詩走到門口,走進回廊。

  南宮星一直等在那裡,見他們出來,便彬彬有禮的在前面領路,口中微笑道:“聶兄,見面之前,有些情況,我還是該讓你提前知曉的好。”

  “南宮兄但說無妨。”

  “我這位堂妹,原本並不擔憂嫁人之事,生的也算花容月貌,隻是不久之前,她外出辦事之時,不巧遇上瞭極為惡毒的歹人。”

  “那人存心讓她痛苦。具體的過程,我就不細說瞭。我隻能說,她做為一個女人,失去瞭很多。她無法成為孩子的母親,很可能一輩子也無法獨自行走,她身上的傷疤,恐怕會嚇退大部分男人。實際上,若不是有一枚‘九死一生’保她活著到達這裡,又正巧趕上我那華姨娘在此做客,她那條命,是絕撿不回來的。”

  南宮星停下話頭,扭頭望瞭聶陽一眼,似是想看他有什麼想說。

  他緊緊握著董詩詩的手,眼中已盈滿瞭熱淚,他咬瞭咬牙,顫聲問道:“南宮兄,不知我那未過門的妻子,叫做什麼名字。”

  南宮星看著他,面上又露出瞭溫暖的微笑。

  “她叫素娥。南宮素娥。”

  前方的屋門吱呀一聲打開,董清清帶著略顯憂傷的微笑,推著一張木輪椅緩緩走瞭出來。

  看著輪椅上那張憔悴清秀的面容,聶陽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奪眶而出。

  跟著,他大步走瞭過去,緊緊抱住瞭輪椅上纖瘦的身子。

  艷陽垂廊,熾熱的金光,將兩人漸漸耀為一體,再也沒有一絲空隙……

  是年八月,聶陽北歸中原鏢局,正式接任總鏢頭一職。

  九月,以次妻之禮迎入田芊芊、雲盼情、南宮素娥三女。同月下旬,雲盼情接掌月錦三鏢旗之一。

  柳婷與趙雨凈共居別院,次年產下一子後,兩人一起移居佛堂,與董清清相伴,此後三人終其一生,除瞭臨盆之際需人照顧的短短數月外,均未再搬回聶府。

  綠兒陰虧甚重,董清清盡心調理仍未能將其養回,和趙雨凈、南宮素娥三人,一直未能留下後嗣。

  此後十餘年間,中原鏢局蒸蒸日上,一躍成為中北六州不可小覷的江湖勢力之一,直至雲盼情誕下次女時遭瞭血崩,元氣大傷不得不金盆洗手,同年又有數名鏢頭卷入奇詭事件丟瞭性命,這才由盛轉衰。

  日耀九天,難滅萬物之影。

  江湖恩怨,盡逐奔走之形。

  終曲·殘韻

  擦瞭擦額上的細密汗珠,田生支起身子,動瞭動酸痛的腰,把手上的枯柴小心翼翼的放在背後。

  對於不到九歲的她來說,不被柴垛壓倒瘦小的身軀,已是極為不易。可她還想再多撿些,她撿的多瞭,娘就能省些力氣,咳得也不會那麼難受。

  田生是她的小名,按說,她這樣的山村丫頭,有個姓,有個奶名,也就夠瞭。可娘不肯,每次遇到有點墨水的先生,糾纏著非要人傢給起個好聽的大名。

  不過,直到今天,田生依然沒有大名,隻有個姓,聶。

  三個耳朵那個聶。

  沒有先生肯給田生起名,倒不是因為田生是個不需要大名的山村女娃,而是因為田生的娘沒有成過親。田生,也從沒見過自己的爹。

  她懂事得很早,即使娘從來不肯詳說,她也從別人的流言蜚語中大致知道瞭一些。

  娘才和人訂瞭親事,肚子就大瞭。夫傢堵在傢門罵瞭一晌,氣死瞭娘的爺爺。

  田生的外公和舅舅很生氣,把娘趕出瞭傢門。挺著肚子的娘,就開始瞭顛沛流離的生活。

  幫一傢的老爺鋤地時,娘生下瞭她,隨口起瞭個田生的名,便一直叫到瞭現在。

  被人罵野種的時候,田生奶聲奶氣的問過爹的事情。娘隻告訴她,她的爹爹姓聶。叫什麼,娘也不知道。那時候,娘還能微笑著跟她說,等她長大瞭,娘就帶她一起去找爹。

  娘說知道該怎麼找,爹當年給娘留瞭信物,一個用一百兩銀票仔細裹著的小小蠟丸,蠟丸上頭刻著娘看不懂的小字,和爹的姓氏,娘不敢打開,隻是小心收著。

  要不是小時候的田生哪裡都需要用錢,看娘盯著那蠟丸的眼神,恐怕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是怎麼也不肯花的。

  後來,田生就很少再見到娘笑瞭。

  娘的身體越來越差,每一次搬傢,看上去就衰弱瘦削幾分,每次看到娘強撐著身子維持傢裡的開支,田生就從心底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快點長大。

  其實,不必長大也可以賺銀子。

  就在今年年初,一個大叔偷偷拽著田生去瞭林子裡沒什麼去的地方,說隻要她乖乖聽話,就給她一吊錢。

  田生高興的眼睛都亮瞭,瘦小的脖子幾乎被點頭晃斷。

  田生聽那個大叔的話,脫瞭褲子,脫瞭褲衩,躺在一大片壓倒的草上,那吊錢被她死死攥在手裡。

  大叔趴在她身上,往她屁股中間胡亂撞著,她不懂,就乖乖的躺著。

  之後那大叔氣呼呼的挪下去,張開熱烘烘的嘴舔她撒尿的地方。她還是不懂,就是被舔的有些肉酸,有點想尿。

  再然後,娘就出現瞭,她第一次見娘生那麼大的氣,眼睛紅瞭,頭發也散瞭,如果那大叔躲得慢,那一鋤頭可能就不會砸在樹上瞭。

  那吊錢被娘奪下來,哭喊著扔到瞭落荒而逃的大叔背上。

  回傢後,田生先被痛打瞭一頓,跟著被娘摟在懷裡,聽娘嚎啕大哭瞭一天,那天晚上,就是娘第一次咳血,咳的粗佈床單,染出一大片紅。

  她再也不敢想那樣賺銀子的事,隻是老老實實的聽娘的話,在離傢不遠的地方撿柴。

  但那個地方還是沒住下去,沒幾天,田生傢的事情就鬧得滿村都知道,路過的女人們眼裡全是鄙夷,樹下頭乘涼的漢子,不老實的眼睛一逮著機會,就往娘身上滴溜溜的亂轉。

  她們隻好又一次搬傢,又一次動用本就所剩無幾的積蓄。

  背著大大的包袱,走著黑漆漆的夜路,田生牽著娘的手,一直走著。她聽得見,娘在哭。

  搬傢這麼多次,娘嘆瞭無數次的氣,隻有這一次,一直在不停地哭。

  所以從搬來開始,她就拼命地拾柴,撿牛糞,往大人也不敢去的後山跑,隻為運氣好時能摘到的蘑菇。要不是都說再深的地方有吃人的妖怪,她一定連那陰森潮濕的山谷,也下去探遍。

  早上出門,左眼皮就一直跳,田生挺高興,想著是不是能找到幾株值錢的草藥,多換幾個銅板,可轉瞭小半個山頭,背後越壘越高的,還是隻有柴火而已。

  再繞就到瞭其他村婦洗衣服的小溪,她不願過去聽人嚼自傢的舌根,背後的東西也確實不能再多,索性轉身往傢走去。

  為瞭不與村人碰面,田生沒走那條踩出來的羊腸小道,而是放下瞭卷起的褲腿,趟著野草灌木隔開幾丈遠往傢走去。

  走瞭沒多久,就聽到幾個大嗓門遠遠聊著什麼越走越近,應該準備去溪邊洗衣的村婦。

  田生沒興趣聽她們亂扯,把肩上的藤條往裡攏瞭攏,反手取下一根木柴開路,加快瞭腳步。

  她生下來手腕就比普通孩子靈活許多,娘總擔心她是不是關節少瞭骨頭,花錢請大夫看過,都說沒事,才稍微安下心來。平時不覺得方便,這會兒揮起木柴,倒是格外順手。

  林間蟲鳴鳥語,自然蓋不過鄉野鄙婦的粗亮嗓門,田生不想聽,仍有話音硬是飄進耳朵裡。

  “不用幹的這麼絕吧?那娘兒倆無依無靠的,還能搬去哪兒啊。她傢的丫頭整日連口飯都吃不飽,還累死累活的滿山跑,挺不容易的。”

  “那也不能臟瞭咱們村兒啊。”

  “就是,隻不過是讓她搬傢,又不是要把她浸豬籠,有什麼絕的。”

  “要怪就怪她孩子爹,搞大瞭肚子就連個影子都不見咯,丟她一個婦道人傢拖著娃娃,受人數落不說,還窮的要命,看那病怏怏的模樣,保不準下一次就病死在田頭瞭。”

  “趕緊讓她搬吧,死在咱們這兒,忒晦氣。”

  “她人其實挺好的……”

  “好個屁,找野男人生瞭個野種,就是個騷婊子。再讓她多待個把月,非把你傢老趙勾到她屁股後頭不可。”

  “就是可憐她娘兒倆,唉。”

  “這不賴咱們心腸硬,她要是好好的一傢三口搬來,還能有這樣的事嘛?”

  “聽孩兒爹說,他們說完走的時候,她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直愣愣的,看著明明想哭,可就是一點眼淚沒掉,手上攥著個破蠟丸子,可別是失心瘋瞭吧?”

  “啊喲……那可得趕緊洗完衣服回去把我傢的老二老三叫回傢,別往她傢那邊去瞭……”

  聲音越走越遠,漸漸聽不清瞭。可聽清的這些,已經足夠。

  看來……又要搬傢瞭。田生眨瞭眨眼,嘆瞭口氣,把背上的柴火穩瞭穩,邁開瞭步子。

  心裡確實不痛快,但田生不哭,這地方她還沒呆多久,沒什麼感情,而且,她要是哭,娘看見瞭會難受。

  她不想看見娘難受,這世上,再沒什麼比娘重要。

  遠遠地,田生就看見傢裡的屋門沒關,不知道是不是娘已經開始收拾起瞭傢什。

  走近瞭,她突然覺得不對。破破爛爛的籬笆墻裡,怎麼會這麼安靜?她的耳朵一向好使,以現在的距離,屋裡頭就算隻是有人坐著喘氣,她也能聽到點動靜。

  田生戰戰兢兢的把柴火放在墻角,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屋門。

  然後,她就看到瞭她的娘——靜靜的低著頭,雙眼突起,微分的嘴唇中,吐出一截青紫的舌尖。

  屋子很舊,也很破,房梁不知道是不是撐不住一個成年女子的體重,向下陷瞭一截,讓田生的娘,腳尖離地隻有幾寸,幾寸而已。

  隻不過這幾寸,卻是陰陽相隔的距離。

  田生的目光一寸寸的往下挪,最後停在娘的腳下,那裡掉著一顆蠟丸,屬於那個她隻知道姓,也從來沒見過的爹爹。

  手腳發冷,渾身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空,田生想尖叫,可發抖的下巴根本打不開嘴,她想轉頭跑開,卻不知道該跑去哪裡,該去叫誰幫忙。

  這諾大的人世間,竟找不到除瞭娘以外的,任何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水光盈滿瞭田生帶著幾分稚氣的眼睛,她咬緊瞭下唇,抬起黑瘦的胳膊用力擦瞭擦,那幾分稚氣,連著那些眼淚一並消失。

  田生撿起那顆蠟丸,小心的收進懷裡。她走到娘的屍身前,伸出細細的胳膊,想把娘托起來,從那環成一圈的褲帶裡解放出來。可娘變得比平時生病沉得多,她折騰出瞭一身大汗,娘依然懸在房梁上,靜靜的,一聲不吭。

  一個路過的村民可能是好奇屋裡的響動,遠遠隔著籬笆往裡看瞭一眼,跟著倒抽瞭一口涼氣,尖叫著跑掉。

  片刻後,這間簡陋的屋子便被村民們團團圍住。

  “天哪,她怎麼就想不開瞭。人活著,比什麼不強?”

  “丟下田生這麼個孩子,以後她可要怎麼活喲。”

  “真是的,有什麼不可以好好商量嘛,鄉裡鄉親的,誰能真把人往死路上逼麼。”

  七嘴八舌的話音中,幾個漢子皺著眉上來幫忙放下瞭屍身。

  胳膊腿都已經僵硬,娘已經死透,成瞭不會說不會笑不會咳嗽的屍體。田生呆呆地望著娘,突然覺得身後那些聲音無比刺耳。

  他們的同情都是假的,他們早上才來逼娘搬傢。

  就因為,娘有她這個野種。

  “滾!你們都滾!我才不用你們假好心!”無邊的怨恨化成尖銳的怒吼,她揮舞著瘦小的胳膊,木棍像把劍,在空中胡亂的揮舞。

  人群罵罵咧咧的散去,被她用木棍打中的那個漢子臨走前沖瞭回來,狠狠地給瞭她一腳。

  她被踹的摔倒在地,正躺在娘的身邊。

  棍子咕嚕嚕滾的老遠,田生沒有去撿,也沒有起來,她就那麼躺在娘的身邊,和平時在床上一樣,轉過身,摟住瞭娘已經發冷的身子。

  日落西山,外面的世界,漸漸被清冷的月光籠罩。

  田生一動不動,她身上黑黝黝的肌膚,竟也有些發青。

  一個極輕的腳步聲緩緩走近,踏入屋門。

  田生扭頭看瞭一眼,進來的是個女人,臉被白紗擋住,辨不清相貌如何,但光看身上的綢緞衣裳,便不是這村子裡的人穿的起的。

  那女人的身段苗條修長,走路的姿勢也很好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少瞭一隻胳膊,她的右肩下,隻有一根空蕩蕩的袖管。

  田生看瞭那女人一眼,沒問什麼,就接著扭過瞭頭,摟住瞭娘。這人是誰,本就和她沒什麼關系。

  那女人顯然並不這麼想,她緩緩走到田生的身邊,低頭看著田生的娘,輕輕嘆瞭口氣,道:“沒想到,我還是晚瞭一步,沒有及時找到你們母女。”

  女人的聲音低啞而輕柔,充滿瞭一種奇異的魅力,和濃厚的親切感。

  田生這才坐起來,歪著頭,看著面紗後那女人似乎佈滿刀疤的猙獰面孔,心裡不知為何無比平靜,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你是誰?”

  “我是你爹的對頭。”平平淡淡的七個字,卻像七道炸雷,劈在田生的心尖,連隨後的話,她都沒怎麼仔細去聽,“一年前我才知道有你這麼個人,你們母女一直搬傢,真是叫我好找。”

  爹?這個一直盤繞在心頭的稱呼從未如此清晰過,這個害瞭她娘一生的男人,頭一次在她面前現出瞭蹤跡,卻恰恰是在娘死後。

  “我爹……是誰?”田生咬著牙,一字字的問道。娘身上的冰冷,讓她此刻的身體變得火熱。

  “你不知道?”那女人略感訝異的反問,跟著輕笑瞭兩聲,道,“也對,你們母女若是知道,也不至於過著這樣的日子。你爹一手掌控著中原鏢局,傢大業大兒女滿堂,前些日子為瞭傢裡的如夫人,往龍江修堤出手便捐瞭一萬兩銀子,你們找上門去相認,起碼也能衣食無虞。”

  田生站起來,脊梁挺得筆直,她握緊拳頭,語音絲毫不見稚氣,盈滿瞭克制不住的濃重憤恨,“我隻知道,他姓聶。”

  那女人拂瞭拂裙擺的浮塵,淡淡道:“他是我的仇傢,我如今的境況,便是拜他所賜。我來找你,隻是想知道,你和我,是否有站在一條路上的可能。”

  田生的臉頰不斷地抽搐,漆黑的眼瞳裡,一小簇火苗越跳越大,越跳越旺。

  那女人柔聲道:“我和他雖是對頭,卻也不至於為難你這孤苦伶丁的孩子。你要是想去尋親認父,我也幫你。隻盼你將來長大成人後,不要忘瞭你娘今天的遭遇。”

  “我不去找他。”田生抬起頭,堅定地說道,“他不是我爹,他……是害死我娘的兇手!兇手!該死的兇手!”

  面紗後的雙眸變得銳利起來,那女人拉起田生的手,柔聲道:“你想為你娘報仇,對不對?”

  田生重重點瞭點頭,她還不太清楚報仇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她知道,她絕不想讓害她娘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男人好過。

  “你若是下定決心,今晚便跟我走。過後自然會有人來收斂你娘的遺骨。你先跟我去取一隻姓董的畜生,他雖被我藏起來弄得半死不活,但剩下那半條命和一身功力,將來必定還能幫到你不少。我會親自教你很多本事,隻要你記得此刻的恨,你就會比任何人都強大。尤其,是你的爹爹。”

  充滿魅力的聲音仿佛夢境傳來的迷咒,把田生眼底的怒火瞬間點燃成烈焰,接著,又在無窮的恨意中凝結成冰,化成沒有溫度的兩泓深潭。

  她邁開小小的腳,低聲道:“好,我跟你走。”

  “願意的話,你也可以叫我師父。我上一個徒弟,最後成瞭你爹的小妾,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

  “我一定不會的,師父,你能幫我再起一個名字麼?”

  “你想姓什麼?”

  “三個耳朵,我一個也不想要,師父,我想隨你的姓。”

  “呵……你我,果然有緣呢。你師父我姓的是龍。我沒瞭女兒,你沒瞭娘,以後你我兩人,便相依為命吧。”

  “嗯,師父。我以後……就隻有師父瞭。”

  “我的女兒叫影香,影子的影,花香的香。你若是不嫌棄,師父便也這樣叫你好麼?”

  “好,師父,我就叫龍影香。今後,我就是師父的女兒。”

  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牢牢地牽著彼此的手,逆著月光,走向更加黑暗的山林之中。

  她們的身後,兩道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漸漸地,融進瞭無邊的夜色之中。

  善惡追人。

  如影逐形。

  不可得離。

  罪福之事。

  亦皆如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