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點鍾,樂陽再次醒來的時候,妻子已經不在床上,姑媽已經帶著女兒從公園回來瞭。這是一傢人每個星期最無所事事的一段快樂時光,一直延續到明天早上起床上班的時候。這段時間讓他感到很輕松愜意——可以看看電視,隨便和傢裡的每個人隨意地說著笑話,逗孩子玩兒。
客廳裡溫妮正蹲在地板上,一手握著女兒嬌嫩的腳踝,一手拉著小涼鞋的後跟,試著努力地把鞋從女兒的腳上脫下來,「別亂動,寶貝兒,」她不耐煩地說,動作有些粗魯,「讓媽媽省點心好不好,好不好?」
「你能先把鞋拌解開再脫嗎?」樂陽嘟嘟噥噥地說,有點看不下去瞭,「除瞭今天,她什麼時候煩過你?」他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對孩子,盼盼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托兒所裡,並沒有給她帶來負擔。
「你倒是會說,你又沒帶過孩子!」她白瞭樂陽一眼,撒開手來,「你來脫!」溫妮惱怒地說,轉身進瞭廚房,繼續在爐子或者水池邊上幹活。
樂陽一聲不吭地蹲下來,看著盼盼不開心地嘟著小嘴,他對著女兒和藹地笑瞭笑,開始耐心地解開鞋拌,很輕松地就把涼鞋脫瞭下來。盼盼還是很不開心,他在她的小腳掌上撓瞭一下,她才「咯咯」地笑起來。盼盼對爸爸的表現很滿意,坐在爸爸的膝頭上地看動畫片,「嘰嘰喳喳」地像隻小鳥問著問那的。溫妮在廚房裡面忙完瞭,又馬不停蹄地在熨衣板上燙起衣服來,時不時伸出手來理一下額前的卷發,動作雖然優美而有節奏,但是卻透露出無盡的倦怠,似乎這一切讓她格外煩心似的。
除瞭星期天,女兒盼盼都呆在附近一傢叫「蓓蕾」的托兒所裡。這樣做的初衷是:沒有瞭帶孩子的負擔,溫妮便可以在附近找到一份符合她的專業的工作,隨便在上海的什麼地方都行,隻要是做會計的,以便在丈夫微薄的收入之外補貼傢用,這樣可以大大地減輕樂陽的負擔。
但是經過三個多月的奔波,來來回回地往返於各路公交車之間,參加過許多次大大小小的面試後,才發現在上海找一份會計的工作真不容易——且不說應聘的人多,就是好不容易面試成功之後,入職的時候還需要各種雜七雜八的證件,有一部分證件還要在老傢江西辦理,最可恨的是有一次,公司也不錯,面試也過瞭,卻又要當地派出所出具的「無犯罪記錄」證明,這件小事最終導致小兩口大吵瞭一架,她歇斯底裡地大喊大叫:「我是一個女人,我能犯多大的罪?」
樂陽也搞不懂怎麼會有這種規定。溫妮根本就不希望這麼麻煩,於是賭氣在傢裡心不甘情不願地做起瞭全職太太,負責樂陽和他姑媽的飲食起居。而盼盼好像挺喜歡那傢托兒所,就隻好讓她繼續留在那兒,用她姑媽的話說:「小孩子不能整天呆在傢裡,應該和小夥伴玩耍才好。」他們倆也同意姑媽這個說法。
這註定是個特別的晚上,溫妮一直沒有說過多的話,她心裡裝著滿滿的心事。等到姑媽帶著小女兒上二樓上的房子去瞭以後,溫妮才惴惴不安地在丈夫身邊坐下來,她已經想瞭整整一個下午瞭,她已經準備好瞭該說的話。
「怎麼瞭?親愛的。」樂陽也感覺到瞭這種異常的氣氛,伸手去摟她的肩頭,她卻往旁邊挪瞭挪躲開瞭。
「唔……」溫妮沉吟著,低著頭猶豫不決地把手放在膝蓋中間,不安地揉搓著,「我想我們應該談談!」她下定決心似的甩瞭一下頭發,勇敢地擡起臉來對著樂陽。
樂陽心裡「突」地跳瞭一下,要來的終究會來的,躲也躲不過去。看到丈夫驚愕地點瞭點頭,她深深地吸瞭一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地說起來。整個下午,她都在動著嘴唇盡量剛好沒出聲地演習她想對丈夫說的話,練瞭一遍又遍,現在是和盤托出的時間瞭,「我不想再在上海呆下去瞭,你知道,我不喜歡這裡。」她咬瞭咬嘴唇說,用害怕的眼神看瞭丈夫一眼。
樂陽當然知道這一點,才到上海沒多久,她就不止一次地抱怨上海沒有人情味,說它「又大又單調」,去哪裡都要坐車,在車裡也看不到什麼好看的,還不如南昌那麼親切;特別是冬天的時候,空氣裡總漂浮著「難聞的味道」,黃色的霧籠罩著一切,關著門都能從門縫和窗戶的間隙裡鉆進來,讓人呼吸困難,有時候她還因此而流淚咳嗽。
「噢,那也得等一個月之後,我辭職瞭再說吧,公司有規定的。」他說,早料到妻子會這樣說,他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這麼嚴重。
「不,是我回去,不是你和我一起!我會把孩子先帶回去,讓我媽媽帶著,然後我在南昌找一份工作,等我們安頓好瞭,你就過來。」她頓瞭頓,她已經想好瞭,下定決心要離開上海,「和你在一起很幸福,樂陽,真的,可是……」溫妮咬瞭咬嘴唇,她知道自己早已經厭倦周而復始的生活——沒有生氣的傢庭主婦的生活,雖然還不至於到離婚的地步,「也許,兩個人分開一段時間會更好,讓大傢都停下來,好好想想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如果真的不行,那也隻有……」她字斟句酌地說,不安地瞅著丈夫的臉。
樂陽臉上的表情痛苦起來,眉頭皺得緊緊的,盯著她的臉看瞭好一會兒,眉頭才慢慢地舒展開來,「我知道,我知道,」他裝作很有把握地說,其實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地方做錯瞭,他一直爲瞭這個傢庭努力地工作,就算在夫妻生活上,他也想方設法地做到最好,「到瞭南昌以後,我可以給你們打電話嗎?」他的聲音顫抖著細瞭下去,事到如今,也隻有這樣瞭。丈夫的嘴角抽瞭兩下,溫妮擔心他會嚎啕大哭起來。
「嗯,可以,我隻是……」她看到樂陽把手掌捂住瞭臉,痛苦地把頭低下來埋在膝蓋之間,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殘忍,畢竟同床共枕瞭那麼多年,「我隻是想一個人過一段時間,你和我,都可以有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我考慮好瞭會給打電話通知你的,我保證!」她又說瞭一遍,一口氣說完這麼長的話,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好吧,那好吧……」他一直垂著頭,聲音裡滿是沮喪的呻吟,溫妮以爲他會暴怒或者乞求她留下來或者怎麼樣,那樣的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瞭。可是他根本沒有,他隻是喃喃地嘟噥著,「就這樣吧,好吧……」含糊不清地。
過瞭好一會兒,樂陽終於擡起頭來,眼眶裡紅紅地佈滿瞭血絲,他看著溫妮問瞭個比較具體而又棘手的問題:「我要怎麼跟姑媽說這事兒?你知道,我可做不到!我該怎麼說?」
「對啊,這個我也想到瞭的。」溫妮說,這根本就不算什麼事兒,「如果跟她說實話,你會很難堪的,不是嗎?」
「是啊,那我該怎麼說?」樂陽迷茫地看著她,兩口兒好好的,又沒有吵嘴也沒有打架,姑媽知道瞭肯定要刨根問底的。
「就說我傢裡有人生病住院瞭,需要我回去照顧,」溫妮早就想好怎麼說瞭,隻是盡量裝作商量的語氣,「你覺得我們可不可以這樣說?」
「嗯?這樣不好吧,姑媽要是向傢裡打電話……」樂陽有些擔憂,這樣很容易露餡的。
「噢,你可真笨,你爸爸已經不在瞭,你知道,我爸爸早就和媽媽離婚瞭,她又從來沒見過我媽媽,怎麼可能會給傢裡打電話?!」溫妮把所有聯系的可能都排除瞭,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借口瞭。
樂陽想瞭一下,「也對,好吧,就這樣說……」他搖著頭說,像是有些不情願,「可是我不想去跟她說,你去跟她說好嗎?」
「恩,我會跟她說的,我知道該怎麼說,這你就放心吧!」她胸有成竹地說,所有棘手的事情都解決瞭,她松瞭一口氣,到房間裡披瞭浴袍到洗澡間裡去洗澡。
樂陽兩眼無神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上的廣告看瞭許久,也想瞭許久。其實他心裡很明白,他和溫妮的關系不和諧已經有很長時間瞭,隻是他實在不明白究竟哪裡不對勁,當初有就是希望換換新的壞境也許會好一點,現在回想起來,幾乎沒有什麼用。搬到上海之後,他們像往常一樣,也沒有吵過架,吵架——那是很遙遠的事情瞭,結婚前後那段時間倒是經常吵架,可是從來沒感覺像現在這樣生分,隻是越來越不喜歡跟對方呆在一起——除瞭兩人都想幹那事時候,即便那樣也是因爲憋得太久的緣故。
這婚姻究竟要人怎樣?她究竟要怎樣?她是不是在南昌的時候有瞭別的男人?樂陽的腦袋裡暈暈乎乎的亂成瞭一團漿糊,他拖著沉重的雙腿,無精打采地走到房間裡,在衣櫃裡翻瞭好一會兒,找到瞭一床幹凈的床單和一條毛毯,攏成一團抱到沙發上來,在那裡拍拍打打地鋪到沙發上。從今以後,都要習慣一個人睡覺的日子瞭。
「嗨,溫妮!」他聽見溫妮打開洗手間的門的聲音,扭轉頭來說。
「什麼?」溫妮把浴帽取下來,甩瞭甩濕漉漉的秀發歪著頭問。
「噢……你……你的男人,他……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這是什麼話?說什麼我的男人,」溫妮的臉一下子沉下來,漲紅瞭臉狠狠地說:「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男人。」
「我的意思是說,噢,你別誤會,你希望在南昌那邊找到什麼樣的男人?」他站起身來,緊張地攤開兩手,極力地辯白,他隻是猜想而已,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證據。
「我可不想聽你在這兒胡說八道!」溫妮說完撇下他,生著氣大踏步地向房間走去。
「喂,喂,我知道他會比我強多瞭,不用我說,我也知道他比我好看,比我有錢……」樂陽緊跟在後面追瞭上去,卻被無情地堵在將被關上的房間門口——他激怒瞭她,他隻是想知道答案。
溫妮在門裡憤怒地看著他,他窘迫不堪地說,「給我說說好嗎?他會是什麼樣子的男人?他應該長什麼樣?」他急切地想問個明白,幾乎是在哀求她瞭。
「這我可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吧,我想。」溫妮慍怒地說,顯得很不耐煩,「如果我找到瞭,我會告訴你的,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她連珠炮似的說完,奮力「砰」的一聲把門無情地關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