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將扭傷瞭腳踝的寶釵送回瞭蘅蕪苑,後面花叢中才幽幽轉出一人,正是黛玉。黛玉本是想去怡紅院找寶玉,卻撲瞭個空。又想寶玉本無處可去,必是又去那園子裡無人之處看閑書野史去瞭,遂也園子裡找瞭起來。剛看見寶玉在偷偷看書,正要藏起來唬他一跳,卻是寶釵跌瞭出來。寶玉寶釵那一幕便完完整整的被黛玉看瞭個通透。
見寶玉抱著寶釵走遠瞭,才走出來,看見地上散落的一本書,便撿瞭起來。
也無心過目。隻呆呆的站著,那眼淚就如斷瞭線的珍珠一般簌簌落下。呆立瞭一炷香的功夫,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瞭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瞭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傢鄉,受瞭委曲,隻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瞭。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隻管睡覺去瞭。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瞭。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瞭,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瞭。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瞭。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瞭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整個園子裡的女孩子都在忙活,可把寶玉給累壞瞭,一會去逗逗這個,一會又去惹惹那個。隻是不見黛玉,便去尋,哪隻黛玉並不在瀟湘館中,寶玉方欲去別的地方尋,那紫鵑叫住瞭寶玉道:“二爺來的正好,我傢小姐說有東西要我一會給你送過去,可巧你就來瞭,這就交接給你吧。”說著便拿出一本用白綾包著的書來。
寶玉打開一看,正是昨日丟在滴翠亭的那本。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心道黛玉自是什麼都看見瞭。心下頓時一片空白。紫鵑見他發呆,也不多理會,自行走開瞭。寶玉呆瞭一陣子,這才幽幽的走開瞭。
不覺中又來到滴翠亭,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瞭一地,因嘆道:" 這自是生氣瞭,也不收拾這花兒來瞭。待我送瞭去,明兒再問著他。" 說著,便把那花兜瞭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瞭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瞭花塚,猶未轉過山坡,隻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
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瞭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話說黛玉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瞭幾聲,便隨口念瞭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瞭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 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 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 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 剛說到" 短命" 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瞭一聲,自己抽身便走瞭。
這裡寶玉悲慟瞭一回,忽然抬頭不見瞭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瞭,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
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 隻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 ,這話裡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 有一句話,請說來。" 寶玉笑道:" 兩句話,說瞭你聽不聽?" 黛玉聽說,回頭就走。
寶玉在身後面嘆道:"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 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 寶玉嘆道:" 當初姑娘來瞭,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幹幹凈凈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瞭。我心裡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瞭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裡,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隻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瞭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瞭這話,眼內見瞭這形景,心內不覺灰瞭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瞭,但隻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瞭,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瞭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瞭這話,便道:" 你也是一天大過一天瞭,總要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昨日的事我也都見瞭,你即是喜歡你那寶姐姐,不如趁早讓老爺太太去和姨娘提親早些定下來是正是,又來惱我作甚?" 一番話直說得寶玉無言以對。那寶釵跌倒自是意外,自己送寶釵回去也是情理。可自己確是無意中親瞭寶釵,還做出那些下作事來,卻著實讓寶玉無話可說。
黛玉見寶玉呆瞭,也不理會,隻冷哼瞭一聲,轉身走瞭。回到屋裡又是黯然一夜,直至四更才朦朧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黛玉雙眼仍是紅腫。又怕其他姐妹來尋她。隻草草的梳洗瞭,便獨自一人走瞭出來。也無目的,隻是在園子清幽之處亂走,不覺便來到櫳翠庵,便走瞭進去。看門小尼見是黛玉,忙引入。妙玉剛好做完早課,將黛玉迎入裡間。
黛玉在蒲團上落座。妙玉仍是親自燒瞭水,斟瞭茶遞與黛玉。黛玉又想起那日與寶玉寶釵二人同來櫳翠庵品妙玉的香茗,何等溫馨,如今卻是身單影隻,不由得又簌簌落下淚來。
妙玉隻任憑黛玉流淚,也不詢問規勸,隻掏出絹帕,緊緊挨著黛玉坐瞭,輕輕替她拭淚。好一會子,黛玉止住瞭哭,方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早已倒在瞭妙玉懷裡,那淚痕早已將黛玉的衣衫打濕瞭一片。黛玉慌忙坐正,雙頰浮起一片紅雲:" 讓你見笑瞭……" " 姑娘有什麼心事,如果不嫌棄,不妨和我訴說,倒是不必把苦都悶在心裡的。" 妙玉輕輕握住瞭黛玉的一雙柔荑。
" 也沒甚麼事,隻是昨夜想起我仙逝的父母,有些思念故裡罷瞭。" " 三春風雨濕啼妝,貝葉翻時欲斷腸。檻外紅塵無意問,青燈影裡照禪床。" 妙玉呵呵一笑,道:" 問世間癡情女子大多都是相同的,姑娘和我大可不必打妄語。可是那個寶玉傷瞭你的心?" 誰知這句話正戳中瞭黛玉的痛處,不但那剛止住的眼淚又流瞭下來,竟是連聲音也哽咽瞭。黛玉也不顧什麼顏面,隻一頭又撲進瞭妙玉懷裡,放聲大哭瞭起來。直哭累瞭,這才抽噎著將那日滴翠亭所見以及第二日和寶玉的對話原原本本都訴說瞭出來。
黛玉哭哭說說的鬧瞭一上午,又兼昨夜一宿不曾安睡,不覺已是很困乏瞭。
妙玉便道:“姑娘若不嫌棄,不妨在我這裡小睡,待我安排幾個齋菜吃瞭可好?”
黛玉一雙眸子已紅腫的跟桃子一般,自是不想回去。又將心中愁悶都說出來之後,對妙玉憑得多出幾分親近。便點頭答應瞭。妙玉起身輕輕將黛玉攙扶起來,去瞭繡鞋,躺在自己的禪床之上,並蓋上瞭一層錦被。
“多謝師父。”黛玉道。
妙玉呵呵一笑," 姑娘,隻管叫我妙玉就好。若不嫌棄,看在我長你幾歲的份上,不妨叫我聲姐姐。" 黛玉聽罷,又做起身子,拉住瞭妙玉的手道:" 好姐姐,黛玉自幼父母早逝,且也無兄弟姐們,姐姐神仙一樣的人物,隻怕我這妹子憑得辱沒瞭姐姐仙品。今日既得姐姐不嫌我,就認瞭我這異姓妹妹吧。" 說著又哭瞭起來。
" 好妹妹,快別哭。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妹。" 妙玉說罷,用藕臂將黛玉環在懷裡。一手輕輕給黛玉整理著稍有凌亂的秀發。那黛玉是真的伐瞭,又在妙玉懷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不覺便沉沉的睡去。
妙玉聽沒瞭聲音,低頭一看,隻見黛玉竟是睡著瞭。兩撇柳葉彎眉還是輕輕蹙起,長長的睫毛之上扔是掛著珍珠般的淚滴,小巧的鼻子偶爾輕輕抽動,一張櫻桃小口微微張開,呼吸間吐氣如蘭。煞是惹人憐愛。
妙玉深怕再吵醒瞭她,也不敢動彈,隻得繼續抱著。輕聲喚瞭看門小尼去瀟湘館告訴紫鵑,黛玉在櫳翠庵等,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