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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詞曰:青玉案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弄人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奸耍瞭來爵老婆,復走到卷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傢母、崔親傢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瞭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瞭。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傢去瞭。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隻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卷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瞭禮去不曾?”

  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瞭。”

  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瞭。”

  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

  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

  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瞭,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隻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瞭,罷罷,咱每告辭罷。”

  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隻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瞭,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瞭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瞭。”

  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

  西門慶道:“樊百傢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並呂賽兒,好歹叫瞭來。”

  李銘應諾:“小的知道瞭。”

  磕瞭頭去瞭。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瞭。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

  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瞭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瞭瞧。今日各項也賞瞭許多東西。”

  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瞭。到半夜,月娘做瞭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裡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瞭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瞭,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瞭罷瞭,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瞭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瞭。不想是南柯一夢。”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瞭。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隻見玉簫問如意兒擠瞭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瞭。玉簫打發他吃瞭藥,西門慶就使他拿瞭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幹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鉆頭覓縫,袖的去瞭。送到瞭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瞭,改日與爹磕頭。”

  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瞭。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瞭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傢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瞭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隻顧在前頭,就不進去瞭,屋裡擺下粥瞭。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隻是恁沒精神?”

  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隻是不耐煩,害腿疼。”

  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瞭。你吃瞭藥,也等慢慢來。”

  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

  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瞭。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

  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

  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裡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遊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鬥錦回。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瞭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瞭。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瞭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臺,果盒酒肴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傢去瞭。”

  又教琴童提送一壇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傢。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瞭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

  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傢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隻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

  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傢老公?”

  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瞭,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瞭,隻怕另有個心上人兒瞭。”

  西門慶笑道:“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傢中節間擺酒,忙瞭兩日。”

  婦人道:“說昨日爹傢中請堂客來。”

  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傢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

  婦人道:“請瞭那幾位堂客?”

  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隻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

  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夥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瞭。”

  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

  因前日他小大姐罵瞭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瞭他去,落後罵瞭來,好不在這裡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瞭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瞭他,才罷瞭。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

  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瞭,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

  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瞭一夜,才打發他去瞭。”

  說瞭一回,丫頭拿茶吃瞭。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瞭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瞭,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

  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瞭午飯不曾?”

  西門慶道:“我早辰傢中吃瞭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瞭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麼哩。”

  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發,親手做的。管情爹見瞭愛。”

  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

  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紮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瞭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瞭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幹凈,脫瞭褲兒,鉆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瞭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隻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瞭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瞭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裡,見他兩隻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沖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

  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隻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瞭,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瞭,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傢,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

  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傢,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隻長遠等著我便瞭。”

  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傢,好歹替他娶瞭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傢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

  西門慶道:“我知道。”

  兩個說話之間,又幹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泄。解禦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凈手。婦人開瞭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瞭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夥計鋪子裡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

  那婦人萬福謝瞭,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隻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鉆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瞭隻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瞭個冷戰,醉中把馬加瞭一鞭,那馬搖瞭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傢奔將來,直跑到傢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瞭,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失脫人傢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瞭,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瞭,收拾鋪,我睡也。”

  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瞭衣裳,鉆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傢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隻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隻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

  推瞭半日推醒瞭。西門慶酩子裡罵道:“怪小淫婦,隻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瞭,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

  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隻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瞭一鐘酒,自己吃瞭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瞭的人,曉的甚麼?合著眼隻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隻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隻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隻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瞭兩次,西門慶隻是不泄。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瞭,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隻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隻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瞭,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

  西門慶亦蘇醒瞭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

  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

  更不說他用的藥多瞭。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淺”西門慶隻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瞭頭臉。在椅上坐瞭半日,方才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隻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麼兒著,出去也不遲。”

  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

  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瞭?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瞭頭暈,跌瞭一交,如今要吃粥哩。”

  不想被月娘聽見,叫瞭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瞭,聽瞭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

  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

  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瞭,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

  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傢晚瞭,酒多瞭頭沉。”

  金蓮道:“昨日往誰傢吃酒?那咱晚才來。”

  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裡吃酒來。”

  不一時,雪娥熬瞭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隻吃瞭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瞭。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

  西門慶道:“我不怎麼,隻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

  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

  西門慶道:“我不去瞭。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貼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

  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瞭。”

  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瞭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瞭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瞭,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隻要倒。春梅又扶回來瞭。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瞭,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

  因說:“你心裡要吃甚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

  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傢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麼事?”

  金蓮聽瞭,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瞭,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隻說沒瞭酒,好好打發他睡瞭。自從姐姐那等說瞭,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隻怕別處外邊有瞭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傢裡,可是沒絲毫事兒。”

  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瞭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

  那玳安咬定牙,隻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隻陪俺每吃瞭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瞭。”

  這吳月娘聽瞭,心中大怒,待二舅去瞭,把玳安、琴童盡力數罵瞭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瞭,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傢吃酒來。”

  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瞭,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

  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傢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傢來。誰傢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

  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瞭,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幹凈是個老浪貨!”

  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幹這個營生。忍不住,嫁瞭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

  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麼廉恥!”

  月娘道:“我隻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扌扉)著來瞭。”

  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瞭!像韓道國傢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幹凈一傢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

  月娘道:“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傢使喚來。”

  那金蓮不聽便罷,聽瞭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瞭,便罵道:“汗邪瞭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傢做甚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傢緊隔壁住,他傢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傢住,常過去和他傢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傢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

  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

  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瞭。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瞭些水角兒,拿瞭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隻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麼?”

  平安兒道:“李銘叫瞭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

  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

  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瞭。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隻吃瞭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瞭。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瞭,他去瞭。”

  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隻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瞭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瞭何大人,在傢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瞭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隻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

  那西門慶隻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隻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瞭,我還出去。”

  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隻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隻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瞭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瞭何大人,在傢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瞭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隻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

  那西門慶隻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隻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瞭,我還出去。”

  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隻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

  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瞭。不知怎的懶待動旦。”

  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

  西門慶道:“不怎的,隻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

  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隻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

  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

  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瞭,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瞭。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瞭日子。把我唬瞭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

  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瞭。”

  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

  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瞭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

  西門慶道:“你吃瞭飯去。”

  伯爵道:“我一些不吃。”

  揚長出去瞭。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瞭任醫官來,進房中診瞭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

  說畢,作辭起身去瞭。一面封瞭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瞭。止住瞭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瞭任醫官來,進房中診瞭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其陰虛,方才好得。”

  說畢,作辭起身去瞭。一面封瞭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瞭。止住瞭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

  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瞭,如何又費心買禮兒。”

  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

  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瞭,清潔他兩日兒,就好瞭。”

  坐瞭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隻見伯爵又陪瞭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瞭些粥不曾?”

  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

  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

  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隻扒瞭半盞兒,就吃不下瞭。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瞭,怎的不見?”

  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

  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

  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隻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瞭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每坐,隻怕勞碌著你。俺每去瞭,你自在側側兒罷。”

  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

  三人於是作辭去瞭。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瞭。”

  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才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

  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

  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隻怕你有緣,吃瞭他的藥兒好瞭是的。”

  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

  不一時,使棋童兒請瞭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瞭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

  又卦瞭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瞭,打發桂姐、吳銀兒去瞭,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

  封瞭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蘇者數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

  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瞭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幹凈,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

  因問:“貴恙覺好些?”

  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瞭,隻是下邊腫毒,當不的。”

  何千戶道:“此系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

  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

  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

  西門慶舉手道:“隻是有勞長官瞭。”

  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傢人請瞭這劉桔齋來。看瞭脈,並不便處,連忙上瞭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瞭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瞭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瞭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瞭。看的爹遲瞭,休怪。”

  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

  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

  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

  月娘道:“用的倒好瞭,吃不多兒。今日早辰,隻吃瞭些粥湯兒,剛才太醫看瞭去瞭。”

  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傢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傢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

  月娘道:“他隻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

  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瞭。”

  不一時,頓爛瞭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打著精神,隻吃瞭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瞭。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瞭些飲饌兒!”

  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

  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瞭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傢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瞭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瞭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瞭,流瞭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瞭,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瞭劉婆子,在前邊卷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傢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

  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瞭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臥榻。先診瞭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隻因他: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幹腎水枯。當時隻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瞭,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

  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麼?”

  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月娘隻得拿瞭一匹佈,謝瞭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兇無吉,心中慌瞭。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瞭,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鬥,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隻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傢,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瞭。”

  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隻怕人不肯容我。”

  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

  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

  西門慶聽瞭,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傢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瞭,惹人傢笑話。”

  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

  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瞭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瞭我入土。好歹一傢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

  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裡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傢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瞭。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瞭貨物,收瞭來傢。又李三討瞭批來,也不消做瞭,教你應二叔拿瞭別人傢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隻和傅夥計守著傢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瞭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瞭來傢,賣瞭銀子並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瞭罷,隻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

  說畢,哽哽咽咽的哭瞭。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瞭。”

  不一時,傅夥計、甘夥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瞭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傢寬心,不妨事。”

  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瞭兩日,月娘癡心,隻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瞭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隻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瞭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瞭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瞭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去瞭,不防忽一陣就害肚裡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

  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瞭。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瞭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瞭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瞭。手中拿將一搭紙,見瞭玉樓,隻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

  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瞭。

  不一時,蔡老娘到瞭,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合傢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瞭。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瞭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瞭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瞭。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

  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傢的老爹在此,如今沒瞭老爹,將就收瞭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瞭。”

  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

  拜謝去瞭。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瞭,你也昏瞭?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

  玉簫道:“我隻說娘鎖瞭箱子,就不曾看見。”

  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瞭漢子,頭一日就防范起人來瞭。”

  殊不知李嬌兒已偷瞭五錠元寶在屋裡去瞭。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傢買瞭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瞭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瞭。吳二舅、眾夥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瞭手,說道:“正辰時斷氣,合傢都不犯兇煞。”

  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

  一面管待徐先生去瞭,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傢去,傢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合傢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傢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夥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夥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瞭三,月娘與瞭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瞭。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瞭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瞭,走來吊孝哭泣,哭瞭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瞭。”

  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瞭個娃兒。”

  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瞭個後代,這傢當有瞭主兒瞭。”

  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瞭,你娘兒每是死水兒瞭,傢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傢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

  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

  伯爵道:“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傢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

  因問道:“有瞭發引日期沒有?”

  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

  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瞭,安放停當,題瞭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那日何千戶來吊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瞭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隻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

  吊老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瞭。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瞭書禮,宋禦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瞭。”

  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瞭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瞭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瞭,今日三日,傢中念經做齋哩。”

  這李三就心生奸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隻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傢隱住,不拿出來就是瞭。”

  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瞭,隻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

  到傢,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吊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傢去瞭。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瞭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

  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禦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傢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徑奔傢來。”

  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瞭幾日,就這等壞心。”

  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

  伯爵慌瞭,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

  於是走到李三傢,請瞭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瞭管手。狐貍打不成,倒惹瞭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鬥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隻當兗州府幹瞭事來瞭。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傢已是不做瞭,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瞭買賣,慢慢還他就是瞭。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瞭人情,有個始終。”

  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瞭些。”

  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瞭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傢,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

  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瞭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瞭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瞭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瞭,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瞭四百兩一紙欠帖,饒瞭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夥,上納錢糧去瞭,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有詩為證: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