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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

  詞曰:鐘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都是態,況與玉人明說。

  軟語叮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水流花謝時節。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瞭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傢送喜面來。落後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瞭一口豬、一壇酒、兩隻燒鵝、四隻燒雞、兩盒果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傢感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如何不受!”

  推阻瞭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

  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

  隻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請問:“老爹幾時閑暇?小人問瞭應二叔,裡邊請老爹坐坐。”

  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瞭。”

  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去瞭。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傢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傢。到後晌,有庵裡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拜《血盆懺》於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瞭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傢,李嬌兒、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傢做生日去瞭。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

  那薛姑子就坐住瞭。潘金蓮思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瞭他的符水藥才坐瞭胎氣,又見西門慶把奶子要瞭,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瞭他寵愛。於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裡,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傢,留他住瞭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瞭五兩銀子經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瞭八眾女僧,在花園卷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瞭吳大妗子、花大嫂並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隻敲木魚,擊手馨,念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瞭黃四傢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傢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瞭帖兒,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傢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

  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隻請瞭我與李三相陪哥,又叫瞭四個女兒唱《西廂記》”

  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傢人齋吃瞭,打發回去,改瞭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瞭分甚麼禮來謝你?”

  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隻受瞭豬酒。添瞭兩匹白鷴紵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瞭龍野錢公瞭。”

  伯爵道:“哥,你不接錢盡夠瞭,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裡尋這分上去?便益瞭他,救瞭他父子二人性命!”

  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

  伯爵說:“我知道。”

  作別去瞭。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才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瞭。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瞭。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瞭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傢做生日去瞭。”

  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傢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傢挪瞭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瞭,一些兒不留下?”

  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與他瞭。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佈在此。”

  教小玉連忙擺瞭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瞭,把與他一匹藍佈。這王姑子口裡喃喃吶吶罵道:“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瞭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瞭。”

  月娘道:“老薛說你接瞭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

  王姑子道:“他老人傢五七時,我在傢請瞭四位師父,念瞭半個月哩。”

  月娘道:“你念瞭,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

  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瞭一回,往薛姑子傢嚷去瞭。正是:佛會僧尼是一傢,法輪常轉度龍華。此物隻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瞭飯,應伯爵又早到瞭。盔的新緞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瞭。他那裡使人邀瞭好幾遍瞭。”

  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

  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

  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傢,望朋友去瞭。”

  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傢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瞭勾當。”

  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

  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瞭。”

  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

  那伯爵舉手先走瞭。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瞭個吏送帖兒,後邊轎子便來也。”

  慌的西門慶吩咐傢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紮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

  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吊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峰,未知可有禮到否?”

  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傢遠勞致賻。”

  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

  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

  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

  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

  西門慶道:“老先生大才展佈,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

  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

  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

  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裡拜拜去。”

  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

  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隻吃瞭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

  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瞭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瞭不曾?”

  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傢來定兒來邀,在這裡半日瞭。”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兒傢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隻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瞭。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著海獺臥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瞭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傢鴇子出來拜見瞭。才是愛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傢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裡,回瞭傢去?”

  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傢看你溫師父來瞭,拿黃馬接瞭來。”

  琴童應喏去瞭。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

  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瞭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兒拿瞭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隻說你遞與我來。”

  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

  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隻認的他傢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裡。”

  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

  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瞭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隻打鼓兒,不吹打罷。”

  黃四道:“小人知道。”

  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隻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傢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瞭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瞭。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才一席──留下溫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隻見溫秀才到瞭。頭戴過橋巾,身穿綠雲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

  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瞭一步。”

  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才上來唱瞭一折“遊藝中原”隻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裡使瞭吳惠和蠟梅送茶來瞭。”

  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傢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裡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裡面,吳惠、蠟梅磕瞭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

  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傢做甚麼哩?”

  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傢沒出門。”

  西門慶吃瞭茶,賞瞭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

  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瞭去,好歹纏瞭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夥計瞭。”

  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夥計。”

  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夥計亦是理之當然。”

  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夥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

  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裡!”

  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瞭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傢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傢誰的女兒?”

  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

  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

  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瞭頭,後與溫秀才等各位都道瞭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後娘養的?隻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隻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

  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麼,光一味好撇。”

  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

  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瞭。”

  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

  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瞭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隻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

  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隻吃瞭半個點心,喝瞭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

  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

  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瞭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瞭,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

  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瞭幾位女僧,在傢拜瞭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

  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傢中大娘眾娘每都好?”

  西門慶道:“都好。”

  吳銀兒道:“爹乍沒瞭娘,到房裡孤孤兒的,心中也想麼?”

  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

  吳銀兒道:“熱突突沒瞭,可知想哩!”

  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隻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

  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兒唱瞭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

  伯爵道:“不打緊,死不瞭人。等我打發他:仰靠著,直舒著,側臥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

  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瞭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

  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裡吃兩鐘。不吃,望身上隻一潑。”

  愛香道:“我今日忌酒。”

  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

  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

  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裡不自在,吃半盞兒罷。”

  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

  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

  愛月兒道:“跪瞭也不打多,隻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

  伯爵道:“溫老先兒,你看著,怪小淫婦兒隻顧趕盡殺絕。”

  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瞭?──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

  伯爵無法可處,隻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瞭。”

  這愛月兒方連打瞭兩個嘴巴,方才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鐘酒都吃的凈凈兒的。”

  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

  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裡隻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瞭我一身。我老實說,隻這件衣服,新穿瞭才頭一日兒,就污濁瞭我的。我問你傢漢子要。”

  笑瞭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

  於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裡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瞭,如何不愛。吃瞭幾鐘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凈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凈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鬱,於是脫瞭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兒做一處。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傢去罷瞭。”

  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裡,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隻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瞭。”

  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螺兒。你送瞭去,倒惹的我心酸瞭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瞭,傢中再有誰會揀他!”

  愛月道:“揀他不難,隻是要拿的著禁節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裡一個個兒嗑的,說應花子倒撾瞭好些吃瞭。”

  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兩把撾去喃瞭好些。隻剩下沒多,我吃瞭。”

  愛月兒道:“倒便益瞭賊花子,恰好隻孝順瞭他。”

  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瞭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瞭,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瞭。常時口幹,得恁一個在口裡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瞭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傢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

  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

  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

  西門慶道:“自從孝堂內到如今,誰見他來?”

  愛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

  西門慶道:“他傢使李銘送去來。”

  愛月道:“我有句話兒,隻放在爹心裡。”

  西門慶問:“甚麼話?”

  那愛月又想瞭想說:“我不說罷。若說瞭,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

  西門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道:“怪小油嘴兒,甚麼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瞭。”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瞭俺每走在這裡說梯己話兒!”

  愛月兒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瞭人恁一跳!”

  西門慶罵:“怪狗才,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裡,都往後頭來瞭。”

  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才去。你兩個在這裡盡著[入日]搗!”

  於是不由分說,向愛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誇道:“我兒,你這兩隻手兒,天生下就是發雞巴的行貨子。”

  愛月兒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罵出來!”

  被伯爵拉過來,咬瞭一口走瞭。咬得老婆怪叫,罵:“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瞭!”

  便叫桃花兒:“你看他出去瞭,把弄道子門關上。”

  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好一節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於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傢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兒,又和秦傢玉芝兒打熱,兩下裡使錢。使沒瞭,將皮襖當瞭三十兩銀子,拿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傢,算瞭一個月歇錢。”

  西門慶聽瞭,口中罵道:“這小淫婦兒,我恁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好隻哄著我。”

  愛月兒道:“爹也沒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瞭嘴,替爹出氣。”

  西門慶把他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有甚門路兒,說與我知道。”

  愛月兒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隻怕走瞭風。”

  西門慶道:“你告我說,我傻瞭,肯教人知道!”

  鄭愛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貍也似。他兒子鎮日在院裡,他專在傢,隻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裡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傢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隻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致,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傢,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瞭兩三遭吊,救下來瞭。爹難得先刮剌上瞭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

  當下,被他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裡?”

  愛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傢唱,隻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兒說合。”

  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

  愛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入日]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硶殺我罷瞭!隻好蔣傢百傢奴兒接他。”

  西門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

  愛月兒道:“教爹得知瞭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裡邊歇不的一兩夜,倒隻在外邊常和人傢偷貓遞狗,幹此勾當。”

  西門慶聽瞭,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亦發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瞭。我遇閑就來。”

  愛月兒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麼三十兩二十兩,隨著掠幾兩銀子與媽,我自恁懶待留人,隻是伺候爹罷瞭。”

  西門慶道:“甚麼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

  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

  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隻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枕頭來,粉頭解去下衣,仰臥枕畔,西門慶把他兩隻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花嫩不禁柔,春風卒未休。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極。

  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

  兩個交歡良久,至精欲泄之際,西門慶幹的氣喘籲籲,粉頭嬌聲不絕,鬢雲拖枕,滿口隻教:“親達達,慢著些兒!”

  少頃,樂極情濃,一泄如註。雲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凈瞭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兒和愛香兒正與葵軒、伯爵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眾人見西門慶進入,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丟在這裡,你才出來,拿酒兒且扶扶頭著。”

  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兒,有甚閑勾當!”

  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

  當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瞭。”

  西門慶呶瞭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杯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

  那韓消愁兒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一見嬌羞,雨意雲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情暗裡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

  唱瞭一個,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愛月兒奉溫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瞭一個。吃畢,眾人又彼此交換遞瞭兩轉,妓女又唱瞭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廚役賞瞭五錢,吳惠、鄭春、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也與瞭他三錢。俱磕頭謝瞭。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傢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兒。”

  愛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

  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

  一面向黃四作揖道:“生受打攪!”

  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

  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傢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每閑瞭,會瞭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

  西門慶道:“你每閑瞭去坐上一日來。”

  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臺磯,鄭傢鴇子迎著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傢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

  西門慶道:“夠瞭。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兒罷。”

  那伯爵就要跟著起來,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瞭,就沒趣死瞭。”

  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

  那溫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傢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瞭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師父有頭口在這裡沒有?”

  琴童道:“備瞭驢子在此,畫童兒看著哩。”

  西門慶向溫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再陪應二哥坐坐,我先去罷。”

  於是,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兒拉著西門慶手兒悄悄捏瞭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

  西門慶道:“知道瞭。”

  愛月又叫鄭春:“你送老爹到傢。”

  西門慶才上轎去瞭。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瞭眾人並鄭傢姐兒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傢去瞭。鄭月兒便叫:“銀姐,見瞭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

  吳銀兒道:“我知道。”

  眾人回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瞭三更方散。黃四擺瞭這席酒,也與瞭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傢。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傢。吃瞭飯,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兒送瞭個後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瞭,正在書房中,拿帖兒與沈定回傢去瞭。隻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的?”

  玳安道:“小的鋪子裡睡瞭好一回,隻聽見畫童兒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才來瞭。今早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瞭,唾瞭一地,月姨恐怕夜深瞭,使鄭春送瞭他傢去瞭。”

  西門慶聽瞭,哈哈笑瞭,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裡住?你尋瞭他來,對門房子裡見我。我和他說話。”

  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傢,等我問瞭姐夫去。”

  西門慶道:“你問瞭他快去。”

  玳安走到鋪子裡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麼?”

  玳安道:“誰知他做甚麼,猛可教我抓尋他去。”

  敬濟道:“出瞭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瞭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傢巷進去,半中腰裡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胡同兒,進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傢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傢。你隻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

  玳安聽瞭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隻怕我忘瞭。”

  那陳敬濟又說瞭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瞭馬去。”

  一面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瞭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去瞭。出瞭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傢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裡首半截紅墻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胡同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隻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裡有個說媒的文嫂兒?”

  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著門叫道:“文嫂在傢不在?”

  隻見他兒子文[纟堂]開瞭門,問道:“是那裡來的?”

  玳安道:“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傢,來請,教文媽快去哩。”

  文[纟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裡來的,便讓傢裡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裡面。見上面供養著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裡算進香帳哩。半日拿瞭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瞭。來傢說瞭,明日早去罷。”

  玳安道:“驢子見在傢裡,如何推不在?”

  側身逕往後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兒,陪著幾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瞭,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傢!”

  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瞭個萬福,說道:“累哥哥到傢回聲,我今日傢裡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麼,我明日早去罷。”

  玳安道:“隻分忖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麼。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兒裡住,教我抓尋瞭個小發昏。”

  文嫂兒道:“他老人傢這幾年買使女,說媒,用花兒,自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兒爆,我猜著你六娘沒瞭,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

  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裡,俺爹自有話和你說。”

  文嫂兒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會茶人去瞭,同你去罷。”

  玳安道:“俺爹在傢緊等的火裡火發,吩咐瞭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瞭話,還要往府裡羅同知老爹傢吃酒去哩。”

  文嫂道:“也罷,等我拿點心你吃瞭,同你去。”

  玳安道:“不吃罷。”

  文嫂因問:“你大娘生瞭孩兒沒有?”

  玳安道:“還不曾見哩。”

  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瞭點心,穿上衣裳,說道:“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

  玳安道:“你老人傢放著驢子,怎不備上騎?”

  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裡的,借俺院兒裡喂喂兒,你就當我的。”

  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傢騎著匹驢兒來,往那去瞭?”

  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傢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兒也賣瞭,且說驢子哩!”

  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瞭。別的罷瞭,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

  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壽命,老娘還隻當好話兒,側著耳朵聽。幾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

  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

  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

  玳安道:“再不,你備豆腐鋪裡驢子騎瞭去,到那裡等我打發他錢就是瞭。”

  文嫂兒道:“這還是話。”

  一面教文[纟堂]將驢子備瞭,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欲向深閨求艷質,全憑紅葉是良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