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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詩曰: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見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雲。

  花陰晝坐閑金剪,竹裡遊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

  話說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兒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瞭十六個道眾,在傢中揚幡修建齋壇。又有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去瞭。吳道官廟中抬瞭三牲祭禮來,又是一匹尺頭以為奠儀。道眾繞棺傳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與敬濟回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

  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該助一經追薦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

  西門慶命收瞭,打發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轉經,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整做法事,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傢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做買賣來傢,見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瞭一分孝去,送瞭許多人事。西門慶敘禮,進入玉樓房中拜見。西門慶亦設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斯成、主簿任良貴、典史夏恭基,又有陽谷縣知縣狄斯朽,共五員官,都鬥瞭分子,穿孝服來上紙帛吊問。西門慶備席在卷棚內管待,請瞭吳大舅與溫秀才相陪,三個小優兒彈唱。

  正飲酒到熱鬧處,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吊孝。”

  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侯,溫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瞭衣裳進來。傢人手捧香燭紙匹金段到靈前,黃主事上瞭香,展拜畢,西門慶同敬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瞭,吊遲,恕罪,恕罪!”

  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賜吊,兼辱厚儀,不勝感激。”

  敘畢禮,讓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門慶與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瞭。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過,也要來吊問,爭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紮。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嶽,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隻,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做一東,要請六黃大尉一飯,未審尊意允否?”

  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

  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段、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府官八員,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

  交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何如?”

  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傢,奈何,奈何?”

  因問:“迎接在於何時?”

  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

  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引。既是宋公祖與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隻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

  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

  西門慶聽瞭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

  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

  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裡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後轉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與學生鄉試同年。”

  西門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兩泉亦與學生相交。”

  黃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

  黃主事道:“臨期,松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

  西門慶道,“學生知道。”

  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回到卷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隻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於州縣,州縣必取之於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於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愛。”

  言訖,都不久坐,告辭起身而去。

  話休饒舌。到李瓶兒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穿雲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甚是齊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灑花米行香,口誦真言。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類,懸掛都是九醜天魔變相,身披纓絡琉璃,項掛髑髏,口咬嬰兒,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戈戟,朱發藍面,醜惡莫比。午齋以後,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傢,同陰陽徐先生往墳上破土開壙去瞭,後晌方回。晚夕,打發喇嘛散瞭。

  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肴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夥計,莊上前後搭棚,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吊來靈前參靈,吊《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鐘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陀》、《雪裡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裡送荊娘》各樣百戲吊罷,堂客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瞭,內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紮,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瞭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傢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裡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傢並親眷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傢,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瞭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冬冬嚨嚨,花喪鼓不住聲喧;叮叮當當,地吊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颭,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沖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隨。熱熱鬧鬧采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雲錦袈裟,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繡;一乘引魂轎,紮百結黃絲。這邊把花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繖綠絹繖,同圍增架。功佈招颭,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欖桿前後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豎肩樁,打斤鬥,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誇。扶肩擠背,不辨賢愚;挨睹並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隻把氣籲;李四矮矬,頻將腳[足占]。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須;綠髩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

  吳月娘與李嬌兒等本傢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材後。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後,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陽雷巾,腳登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於手內,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瞭。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恭惟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醜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傢秀質,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鬱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躃踴於柩前,孝眷哀矜於巷陌。離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裡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於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凈魄出於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性去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眾聽末後一句:咦!精爽不知何處去,真容留與後人看。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卷坐退下去瞭。這裡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於山頭五裡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紮,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吊向,巳時祭告後土方隅後,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並親朋夥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豐盛,不必細說。

  吃畢,後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並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夥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後,到傢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麼門戶皆貼辟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瞭。又拿出二十吊錢來,五吊賞巡捕軍人,五吊與衙門中排軍,十吊賞營裡人馬。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

  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瞭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

  打發搭彩匠去瞭。後邊花大娘子與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瞭一場,方才去瞭。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裡面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復無寐,長籲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短嘆長籲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

  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瞭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傢,陪人吃得醉瞭。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瞭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瞭,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傢門,隨爹收用便瞭。”

  西門慶便叫:“我兒,你隻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

  這老婆聽瞭,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來,與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極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老婆磕頭謝瞭。迎春知收用瞭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復求告於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夥內,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在眼裡。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忽報宋禦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臺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裡早備酒席,準在十八日迎請。”

  西門慶收入明白,與瞭來人一兩銀子,用手本打發回去。隨即兌銀與賁四、來興兒,定桌面,粘果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伯爵說:“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喪事出去瞭,又鉆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

  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攬他,他上門兒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陪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傢坐一坐,隻這山東一省官員,並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

  西門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與瞭吳道官寫法銀子去瞭,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

  應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瞭,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瞭酒,二十日與嫂子念經也不遲。”

  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我就使小廝回吳道官改日子去。”

  伯爵道:“哥,我又一件:東京黃真人,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掛禦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如今在廟裡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咱圖他個名聲,也好看。”

  西門慶道:“都說這黃真人有利益,請他到好,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真,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兒,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真人主行,卻不難為他?”

  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隻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瞭。哥隻多費幾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瞭別人。”

  西門慶一面教陳敬濟寫帖子,又多封瞭五兩銀子,教他早請黃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經,二十四眾道士,水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去瞭。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進入後邊。隻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瞭兩個盒兒,他女兒長姐定與人傢,來磕頭。”

  西門慶便問:“誰傢?”

  賁四娘子領他女兒,穿著大紅緞襖兒、黃綢裙子,戴著花翠,插燭向西門慶磕瞭四個頭。月娘在旁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瞭夏大人房裡抬舉,昨日才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隻得瞭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歲,到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

  西門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抬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傢孩子與瞭他。”

  於是教月娘讓至房內,擺茶留坐。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去,月娘與瞭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兒眾人都有與花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回話:“吳道官收瞭銀子,知道瞭。黃真人還在廟裡住,過二十頭才回東京去。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場。”

  西門慶次日,傢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紮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禦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佈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隻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看畢,西門慶待茶,起身回話去瞭。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裡走,地方統制、守禦、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裡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後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塾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於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雲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後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於廳上,又是箏琴、方晌、雲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禦史侯蒙、巡按監察禦史宋喬年參見,大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佈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佈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廷、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使趙訥、采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雲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於統制、制置、守禦、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外邊伺候。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瞭。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彈唱隊舞,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來,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琴、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人等,宋禦史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卷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禦、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起身。眾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

  宋禦史、候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禦周秀,親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負累取擾,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

  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卑職重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裡公祖諒宥,幸甚!”

  宋禦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瞭,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兒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

  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傢夥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敬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黃太尉坐瞭多大一回?歡喜不歡喜?”

  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傢酒席齊整,無個不歡喜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瞭又謝。”

  伯爵道:“若是第二傢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傢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瞭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瞭。”

  溫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裡預席。”

  西門慶問其名,溫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瞭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

  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正說著,湯飯上來。

  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

  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鐸、馬真、韓畢。”

  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兒一傢?”

  韓畢跪下說道:“金釧兒、玉釧兒是小的妹子。”

  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

  吩咐小優兒:“你們拿樂器過來,唱個‘洛陽花,梁園月’我聽。”

  韓畢與周采一面搊箏撥阮,唱道: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桿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圞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瞭,三春近也;月缺瞭,中秋到也;人去瞭,何日來也?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裡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

  西門慶看見後邊上果碟兒,叫:“應二哥,你隻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瞭,隨著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

  溫秀才道:“這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瞭。”

  伯爵道:“哥休說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瞭別的嫂子們心。”

  這裡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後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後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瞭,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他在時,即許下把繡春教伏侍李嬌兒,他到睜著眼與我叫,說:‘死瞭多少時,就分散他房裡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憑著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

  金蓮道:“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改模樣,隻怕賊沒廉恥貨,鎮日在那屋裡,纏瞭這老婆也不見的。我聽見說,前日與瞭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

  月娘道:“豆芽菜兒──有甚捆兒!”

  眾人背地裡都不喜歡。正是:遺蹤堪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