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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詞曰: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臥玉肌涼,殘更與恨長。

  陰風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傢,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瞭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瞭孩兒,隻當與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後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

  韓道國道:“我心裡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裡睡去。”

  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麼唱的?隻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裡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傢,常走的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

  韓道國道:“你說的是。”

  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裡,央及溫秀才寫瞭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傢裡治瞭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

  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瞭,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傢就去。”

  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後生胡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瞭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隻見琴童兒先送瞭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

  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與西門慶磕瞭四個頭,回後邊看茶去瞭。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瞭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傢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抬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兒沒瞭,雖然小人在那裡,媳婦兒因感瞭些風寒,不曾往宅裡吊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

  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

  說著,隻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瞭不?”

  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

  西門慶問道:“是甚麼?”

  王六兒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傢常走的一個女兒,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裡,見那一位鬱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瞭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傢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瞭宅裡去,唱與他娘每聽。”

  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亦發好瞭。你請出來我看看。”

  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

  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瞭,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才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雲鬟,插著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趫趫;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與西門慶磕瞭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

  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瞭。”

  又問:“你記得多少唱?”

  申二姐道:“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

  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才坐下。先拿箏來唱瞭一套《秋香亭》然後吃瞭湯飯,添換上來,又唱瞭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

  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瞭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瞭,韓道國教渾傢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王六兒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與老爹聽。”

  那申二姐就改瞭調兒,唱《鎖南枝》道: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參][髟參]兩朵烏雲,紅馥馥一點朱唇,臉賽夭桃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人分。可惜在章臺,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勝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百事難學,恨隻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怨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解愁消。

  西門慶聽瞭這兩個《鎖南枝》正打著他初請瞭鄭月兒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王六兒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兒的飲,申二姐這個才是零頭兒,他還記的好些小令兒哩。到明日閑瞭,拿轎子接瞭,唱與他娘每聽,管情比鬱大姐唱的高。”

  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

  申二姐道:“老爹說那裡話,但呼喚,怎敢違阻!”

  西門慶聽見他說話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時,交杯換盞之間,王六兒恐席間說話不方便,叫他唱瞭幾套,悄悄向韓道國說:“教小廝招弟兒,送過樂三嫂傢歇去罷。”

  臨去拜辭,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一包兒三錢銀子,賞他買弦。申二姐連忙嗑頭謝瞭。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

  王六兒道:“爹隻使王經來對我說,等我這裡教小廝請他去。”

  說畢,申二姐往隔壁去瞭。韓道國與老婆說知,也就往鋪子裡睡去瞭。隻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瞭一回,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婦人房裡,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拿出來,在前半間和玳安、琴童兒做一處飲酒。

  那後生胡秀,在廚下偷吃瞭幾碗酒,打發廚子去瞭,走在王六兒隔壁供養佛祖先堂內,地下鋪著一領席,就睡著瞭。睡瞭一覺起來,忽聽見婦人房裡聲喚,又見板壁縫裡透過燈亮來,隻道西門慶去瞭,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刺破板縫中糊的紙,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著燈燭,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裡正幹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隻腿,卻是用腳帶吊在床頭上,西門慶上身止著一件綾襖兒,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來一往,一動一靜,扇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裡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良久,隻聽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裡揀著那塊隻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瞭你,怕那些兒瞭!”

  西門慶道:“隻怕你傢裡的嗔是的。”

  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裡過日子哩?”

  西門慶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亦發留他長遠在南邊,做個買手置貨罷。”

  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兒,卻教他去。省的閑著在傢做甚麼?他說倒在外邊走慣瞭,一心隻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裡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裡就是瞭。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瞭。”

  西門慶道:“我兒,你快休賭誓!”

  兩個一動一靜,都被胡秀聽瞭個不亦樂乎。

  韓道國先在傢中不見胡秀,隻說往鋪子裡睡去瞭。走到緞子鋪裡,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傢,叫開門,前後尋胡秀,那裡得來,隻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胡秀聽見他的語音來傢,連忙倒在席上,又推睡瞭。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用腳踢醒,罵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隻說先往鋪子裡睡去,你原來在這裡挺得好覺兒。還不起來跟我去!”

  那胡秀起來,推揉瞭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裡去瞭。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才瞭事。燒瞭王六兒心口裡並毴蓋子上、尾亭骨兒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瞭衣服,教丫頭打發舀水凈瞭手,重篩暖酒,再上佳肴,情話攀盤。又吃瞭幾鐘,方才起身上馬,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著。到傢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傢吃酒來?”

  西門慶道:“韓道國傢請我。見我丟瞭孩子,與我釋悶。他叫瞭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鬱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他來傢,唱兩日你每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心裡不好,休要隻顧思想他瞭。”

  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兒罷瞭,隻有一口遊氣兒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

  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裡舍不的你。隻要和你睡,如之奈何?”

  李瓶兒瞟瞭他一眼,笑瞭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瞭,你也舍不的我罷!”

  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

  西門慶坐瞭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

  李瓶兒道:“原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的你火裡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

  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瞭。”

  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

  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瞭。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籲瞭一口氣,方才吃瞭那盞藥。正是:心中無限傷心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不說李瓶兒吃藥睡瞭,單表西門慶到於潘金蓮房裡。金蓮才叫春梅罩瞭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便道:“我兒,又早睡瞭?”

  金蓮道:“稀幸!那陣風兒刮你到我這屋裡來!”

  因問:“你今日往誰傢吃酒去來?”

  西門慶道:“韓夥計打南邊來,見我沒瞭孩子,一者與我釋悶,二者照顧他外邊走瞭這遭,請我坐坐。”

  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傢又照顧他老婆瞭。”

  西門慶道:“夥計傢,那裡有這道理?”

  婦人道:“夥計傢,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兒,隻怕[入日]過界兒去瞭。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瞭!你生日,賊淫婦他沒在這裡?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與他,卻叫他戴瞭來施展。大娘、孟三兒,這一傢子那個沒看見?吃我問瞭一句,他把臉兒都紅瞭,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裡去,賊沒廉恥的貨,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髩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象人傢那血毴。甚麼好老婆,一個大紫腔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兒!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傳話兒。”

  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隻胡說,那裡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

  婦人道:“你拿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傢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隻好四十裡聽銃響罷瞭!”

  西門慶脫瞭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當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臘鴨子煮到鍋裡──身子兒爛瞭,嘴頭兒還硬。見放著不語先生在這裡,強盜和那淫婦怎麼弄聳,聳到這咱晚才來傢?弄的恁個樣兒,嘴頭兒還強哩!你賭個誓,我叫春梅舀一甌子涼水,你隻吃瞭,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咸,醋也是這般酸,禿子包網中──饒這一抿子兒也罷瞭。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瞭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裡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入日]遍巷。”

  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隻是笑。

  上的床來,叫春梅篩熱瞭燒酒,把金穿心盒兒內藥拈瞭一粒,放在口裡咽下去,仰臥在枕上,令婦人:“我兒,你下去替你達品,品起來是你造化。”

  那婦人一徑做喬張致,便道:“好幹凈兒!你在那淫婦窟窿子裡鉆瞭來,教我替你咂,可不臢殺瞭我!”

  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單管胡說白道的,那裡有此勾當?”

  婦人道:“那裡有此勾當?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麼!”

  亂瞭一回,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婦人旋向袖子裡掏出個汗巾來,將那話抹展瞭一回,方才用朱唇裹沒。嗚咂半晌,咂弄的那話奢棱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後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擺之,肆行扇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臥朝上,那話上使瞭粉紅藥兒,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棱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兒隻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瞭。”

  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兒,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

  婦人道:“我的達達,罷麼,你將就我些兒,我再不敢瞭!達達慢慢提,看提散瞭我的頭發。”

  兩個顛鴛倒鳳,足狂瞭半夜,方才體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夥計前日請我,一個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我使小廝接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與你每聽。”

  又吩咐廚下收拾肴饌果酒,在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合傢宅眷,慶賞重陽。

  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瞭。入到後邊,與月娘眾人磕瞭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兒。問他套數,也會不多,諸般小曲兒倒記的有好些。一面打發他吃瞭茶食,先教在後邊唱瞭兩套,然後花園擺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傢看著栽瞭菊花。請瞭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兒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請瞭半日才來。恰似風兒刮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彈唱曲兒你聽。”

  玉樓道:“你說與他,教他唱甚麼曲兒,他好唱。”

  李瓶兒隻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瞭。”

  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內坐,我就來。”

  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拿瞭兩個盒子在外頭。”

  西門慶向月娘道:“此是他成瞭房子,買禮來謝我的意思。”

  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麼管待他,怎好空瞭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裡吩咐看菜兒。”

  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唱個好曲兒,與你六娘聽。”

  一直往前邊去瞭。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裡說個甚麼曲兒,教申二姐唱就是瞭,辜負他爹的心!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

  催逼的李瓶兒急瞭,半日才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塵’罷。”

  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

  於是取過箏來,頓開喉音,細細唱瞭一套。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兒,你吃上一鐘兒。”

  李瓶兒又不敢違阻,拿起鐘兒來咽瞭一口兒,又放下瞭。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裡去瞭,不題。

  且說西門慶到於小卷棚翡翠軒,隻見應伯爵與常峙節在松墻下正看菊花。原來松墻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向前作揖。常峙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兒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麼?”

  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瞭房子,無可酬答,教他娘子制造瞭這螃蟹鮮並兩隻爐燒鴨兒,邀我來和哥坐坐。”

  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麼?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

  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兒來,恐怕哥不稀罕。”

  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瞭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薑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蝶”“蟲”改“火”],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隻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瞭,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拿五十文錢賞拿盒人,因向常峙節謝瞭。

  琴童在旁掀簾,請入翡翠軒坐。伯爵隻顧誇獎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裡尋的?”

  西門慶道:“是管磚廠劉太監送的。這二十盆,就連盆都送與我瞭。”

  伯爵道:“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裡尋去!”

  誇瞭一回。西門慶喚茶來吃瞭,因問:“常二哥幾時搬過去?”

  伯爵道:“從兌瞭銀子三日就搬過去瞭。昨見好日子,買瞭些雜貨兒,門首把鋪兒也開瞭。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裡看銀子兒。”

  西門慶道:“俺每幾時買些禮兒,休要人多瞭,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傢裡整理菜兒抬瞭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

  常峙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兒窄狹,隻怕褻瀆瞭哥。”

  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裡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廝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

  即令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

  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

  西門慶笑道:“叫將鄭月兒和洪四兒去罷。”

  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瞭?比李掛兒風月如何?”

  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

  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兒。”

  西門慶道:“等我到幾時再去著,也攜帶你走走。你月娘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

  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兒,休要放瞭他!”

  西門慶道:“你這歪狗才,不要惡識他便好。”

  正說著,謝希大到瞭,聲諾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瞭華居,瞞著俺每,已搬過去瞭。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裡整治停當,教小廝抬到他府上,我還叫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

  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每都送到哥這裡來就是瞭。還有那幾位?”

  西門慶道:“再沒人,隻這三四個兒,每人二星銀子就夠瞭。”

  伯爵道:“十分人多瞭,他那裡沒地方兒。”

  正說著,隻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瞭。”

  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裡來坐。”

  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與三人作瞭揖,然後與西門慶敘禮坐下。小廝拿茶上來,同吃瞭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後邊說句話兒。”

  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後邊月娘房裡。月娘還在卷棚內與眾姊妹吃酒聽唱,聽見說:“大舅來瞭,爹陪著在後邊說話哩。”

  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瞭萬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說道:“昨日府裡才領瞭三錠銀子,姐夫且收瞭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

  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

  大舅道:“我恐怕遲瞭姐夫的。”

  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瞭?”

  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終完。”

  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

  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

  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於我。”

  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前邊同坐罷。”

  大舅道:“我去罷,隻怕他三位來有甚麼話說。”

  西門慶道:“沒甚麼話。常二哥新近問我借瞭幾兩銀子,買下瞭兩間房子,已搬過去瞭,今日買瞭些禮兒來謝我,節間留他每坐坐。大舅來的正好。”

  於是讓至前邊坐瞭。月娘連忙叫廚下打發萊兒上去。琴童與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拿出一壇夏提刑傢送的菊花酒來。打開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後貯於佈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說葡萄酒。叫王經用小金鐘兒斟一杯兒,先與吳大舅嘗瞭,然後,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極口稱羨不已。須臾,大盤大碗擺將上來,眾人吃瞭一頓。然後才拿上釀螃蟹並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麼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傢送我的。”

  大舅道:“我空癡長瞭五十二歲,並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

  伯爵又問道:“後邊嫂子都嘗瞭嘗兒不曾?”

  西門慶道:“房下每都有瞭。”

  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子,真好手段兒!”

  常峙節笑道:“賤累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

  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應伯爵忽聽大卷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李桂姐在這裡?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

  西門慶道:“你再聽,看是不是?”

  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兒。”

  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隻瞎謅。倒是個女先生。”

  伯爵道:“不是鬱大姐?”

  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

  伯爵道:“真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每瞧瞧?就唱個兒俺每聽。”

  西門慶道:“今日你眾娘每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才耳朵尖,聽的見!”

  伯爵道:“我便是千裡眼,順風耳,隨他四十裡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瞭。”

  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簽兒也似,愁聽不見!”

  兩個又頑笑瞭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每見見兒,俺每不打緊,教他隻當唱個與老舅聽也罷瞭。休要就古執瞭。”

  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與大舅聽。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瞭頭起來,旁邊安放交床兒與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

  申二姐回道:“屬牛的,二十一歲瞭。”

  又問:“會多少小唱?”

  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套。”

  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瞭。”

  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詞兒罷,省的勞動瞭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你唱與大舅聽。”

  吩咐王經、書童兒,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慢慢唱著,眾人飲酒不題。

  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凈桶,下邊似尿的一般,隻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瞭。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向前一頭撞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扌芻]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瞭皮。和奶子[扌芻]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瞭迎春,忙使繡春:“快對大娘說去!”

  繡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眾人。月娘撇瞭酒席,與眾姐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扌芻]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裡,端的怎麼來就不好瞭?”

  迎春揭開凈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唬瞭一跳。說道:“他剛才隻怕吃瞭酒,助趕的他血旺瞭,流瞭這些。”

  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吃酒來!”

  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醒過來,才說出話兒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

  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隻見眼兒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瞭。”

  月娘便要使來安兒:“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

  李瓶兒又嗔教請去:“休要大驚小怪,打攪瞭他吃酒。”

  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

  月娘於是也就吃不成酒瞭,吩咐收拾瞭傢夥,都歸後邊去瞭。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眾人,至晚歸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睡在炕上,面色蠟查黃瞭,扯著西門慶衣袖哭泣。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兒道:“我到屋裡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隻顧似尿也一般流將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瞭。”

  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裡,不看你,怎的跌傷瞭面貌?”

  李瓶兒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扌芻]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的怎樣的。”

  西門慶道:“我明早請任醫官來看你。”

  當夜就在李瓶兒對面床上睡瞭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門裡去,旋使琴童請任醫官去瞭。直到晌午才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瞭茶,使小廝說進去。李瓶兒房裡收拾幹凈,熏下香,然後請任醫官進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

  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

  任醫官道:“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用情分,學生無不盡心。”

  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瞭,又請大街口胡太醫來瞧。胡太醫說是氣沖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見前邊亂著請太醫,隻留申二姐住瞭一夜,與瞭他五錢銀子、一件雲絹比甲兒並花翠,裝瞭個盒於,就打發他坐轎子去瞭。花子由自從那日開張吃瞭酒去,聽見李瓶兒不好,使瞭花大嫂,買瞭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兒,不比往時,兩個在屋裡大哭瞭一回。月娘後邊擺茶請他吃瞭。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指下明白,極看得好。前歲,小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老爹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

  西門慶聽瞭,就使琴童和王經兩個疊騎著頭口,往門外請趙太醫去瞭。

  西門慶請瞭應伯爵來,和他商議道:“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

  伯爵失驚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

  西門慶道:“自從小兒沒瞭,著瞭憂戚,把病又發瞭。昨日重陽,我接瞭申二姐,與他散悶頑耍,他又沒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暈起來,一交跌倒,把臉都磕破瞭。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瞭藥,倒越發血盛瞭。”

  伯爵道:“你請胡太醫來看,怎的說?”

  西門慶道:“胡大醫說,是氣沖瞭血管,吃瞭他的,也不見動靜。今日韓夥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龍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廝請去瞭。把我焦愁的瞭不的。生生為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瞭。婦女人傢,又不知個回轉,勸著他,又不依你,叫我無法可處。”

  正說著,平安來報:“喬親傢爹來瞭。”

  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同伯爵敘禮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傢母有些不安,特來候問。”

  西門慶道:“便是。一向因小兒沒瞭,著瞭憂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發起來瞭。蒙親傢掛念。”

  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

  西門慶道:“常吃任後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胡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龍崗去瞭。”

  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歧軒,見今上瞭個冠帶醫士。親傢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傢母?”

  西門慶道:“既是好,等趙龍崗來,來過再請他來看看。”

  喬大戶道:“親傢,依我愚見,不如先請瞭何老人來,再等趙龍崗來,叫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原來瞭。然後下藥,無有不效之理。”

  西門慶道:“親傢說的是。”

  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兒和喬通去請。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來,與西門慶、喬大戶等作瞭揖,讓於上面坐下。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傢,不覺越發蒼髯皓首。”

  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

  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

  伯爵道:“你老人傢高壽瞭,還這等健朗。”

  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癡長八十一歲。”

  敘畢話,看茶上來吃瞭,小廝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兒脈息,旋[扌芻]扶起來,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狽瞭。但見他──面如金紙,體似銀條。看看減褪豐標,漸漸消磨精彩。隱隱耳虛聞磐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一靈縹緲,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何老人看瞭脈息,出到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沖瞭血管起,然後著瞭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不知當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

  西門慶道:“是便是,卻如何治療?”

  正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請瞭趙先生來瞭。”

  何老人便問:“是何人?”

  西門慶道:“也是夥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傢隻推不知,待他看瞭脈息,你老人傢和他講一講,好下藥。”

  不一時,趙大醫從外而入,西門慶與他敘禮畢,然後與眾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吃瞭茶,趙太醫便問:“列位尊長貴姓?”

  喬大戶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喬。”

  伯爵道:“在下姓應。老先想就是趙龍崗先生瞭。”

  趙太醫答道:“龍崗是賤號。在下以醫為業,傢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傢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裡,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癥候,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

  何老人聽瞭,道:“敢問看病當以何者為先?”

  趙太醫道:“古人雲,望聞問切,神聖功巧。學生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準,庶乎不差。”

  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去看看。”

  西門慶即令琴童:“後邊說去,又請瞭趙先生來瞭。”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兒房中。那李瓶兒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扌芻]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氣色。”

  那李瓶兒真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

  西門慶便教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

  那李瓶兒抬頭看瞭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

  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

  西門慶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

  一面看視瞭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隻為雜癥,不是產後,定然胎前。”

  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

  趙先生又沉吟瞭半晌道:“如此面色這等黃,多管是脾虛泄瀉,再不然定是經水不調。”

  西門慶道:“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瞭。有甚急方妙藥,我重重謝你。”

  趙先生道:“如何?我就說是經水不調。不打緊處,小人有藥。”

  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問他甚麼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隻是經水淋漓。”

  何老人道:“當用何藥治之?”

  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這幾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聽我說:甘草甘遂與碙砂,黎蘆巴豆與芫花,薑汁調著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隻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

  何老人聽瞭,便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吃不得。”

  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怎麼吃不得?”

  西門慶見他滿口胡說,因是韓夥計舉保來,不好囂他,稱二錢銀子,也不送,就打發他去瞭。因向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麼。”

  何老人道:“老拙適才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裡曉的甚脈息病源!”

  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傢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隻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

  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兒討將藥來,晚夕與李瓶兒吃瞭,並不見分毫動靜。吳月娘道:“你也省可與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瞭,肚腹中有甚麼兒,隻是拿藥淘碌他。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瞭。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祿馬數上如何。隻怕犯著甚麼星辰,替他禳保禳保。”

  西門慶聽瞭,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裡問去。那裡回說:“吳神仙雲遊之人,來去不定。但來,隻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裡,往武當山去瞭。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隻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傢門。”

  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傢。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

  陳敬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

  寫與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綏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幹,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兇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大為不利。”

  抄畢數,敬濟拿來傢。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抄瞭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見命中多兇少吉,不覺──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