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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

  詞曰: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頭,強開懷,也隻是恨懷千疊。拚則而今已拚瞭,忘隻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桿,試重聽消息。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灶上,看收拾傢火,聽見西門慶往房裡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是鬱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房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瞭。原來孫雪娥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席,收拾鋪床,薰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瞭,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隻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瞭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瞭。問他貨船在那裡,胡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瞭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

  西門慶看瞭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瞭,教他往喬親傢爹那裡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夥計貨船到瞭臨清,使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夥計收拾,開鋪子發賣。”

  月娘聽瞭,就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瞭。”

  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

  不一時,應伯爵來瞭。西門慶陪著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瞭,缺少個夥計發賣。”

  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閑在傢中,今年才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

  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著,隻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瞭。廂房中打發吃飯。隻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傢鴇子說,收拾瞭才待來,被王皇親傢人攔往宅裡唱去瞭。小的隻叫瞭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瞭便來也。”

  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

  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系是被王皇親傢攔瞭去?”

  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傢唱就罷瞭?敢量我拿不得來!”

  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傢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裡請幾位客吃酒,鄭愛月兒答應下兩三日瞭,好歹放瞭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瞭,墩在門房兒裡。這等可惡!”

  一面叫鄭奉:“你也跟瞭去。”

  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

  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傢去瞭,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傢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瞭。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裡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瞭哩。”

  這鄭奉一面先往傢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後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瞭,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傢唱,我這裡叫他不來。”

  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

  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

  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瞭。”

  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

  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傢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瞭。”

  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一半兒。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瞭,虧瞭你?還是不知輕重。”

  正說著,隻見胡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瞭來瞭,伺候老爹示下。”

  西門慶教陳敬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童寫一封書,使瞭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

  須臾,陳敬濟取瞭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領瞭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瞭。”

  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卷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

  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

  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麼?”

  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

  須臾,拿茶上來吃瞭。隻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裡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叫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

  西門慶看瞭帖兒,便說:“我知道瞭。”

  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

  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隻怕來遲些。”

  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

  正說話間,王經拿瞭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瞭。”

  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才舉薦瞭同窗朋友來瞭,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隻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樸,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單道他好:雖抱不羈之才,慣遊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傢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並送還瞭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世無悶,且作巖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

  溫秀才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

  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

  又問:“貴庠?何經?”

  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巖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

  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隻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巖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

  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謬承過譽。”

  茶罷,西門慶讓至卷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

  西門慶一面請寬瞭青衣,請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才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范千戶到瞭,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瞭。”

  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裡?”

  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瞭,才上轎,都一答兒來瞭。”

  西門慶即出到廳臺基上站立。隻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

  那鄭愛月兒磕瞭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瞭。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瞭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瞭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

  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傢去瞭。”

  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

  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瞭。收拾下,隻顧等著他,白不起身。”

  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隻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傢的?”

  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才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

  說畢,看茶吃瞭,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裡邊的樣子,隻是恁直尖瞭,不象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底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

  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勝,問他怎的!”

  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

  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

  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

  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瞭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每來花園裡走走。”

  董嬌兒道:“等我每到後邊走走就來。”

  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卷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隻在這邊看瞭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兒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王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哥兒睡哩?”

  李瓶兒道:“他哭瞭這一日,才睡下瞭。”

  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請去?”

  李瓶兒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隻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每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

  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瞭瞧兒就來瞭。”

  李桂姐問洪四兒:“你每四個在後邊做甚麼,這半日才來?”

  洪四兒道:“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裡吃茶來。”

  潘金蓮聽瞭,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誰對你說是四娘來?”

  董嬌兒道:“他留俺每在房裡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傢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傢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傢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瞭一夜兒,得瞭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瞭。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

  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瞭,在院子裡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

  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

  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裡,見他隻顧收拾不瞭,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兒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閑收拾屋裡,隻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瞭。’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瞭。’──真個有此話?”

  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聽見來?”

  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等閑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每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

  正說著,繡春拿瞭茶上來。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瞭,遞酒上座,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瞭。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才罷,做瞭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隻見任醫官到瞭,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

  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

  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瞭。”

  一面脫瞭大衣,與眾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盒,任醫官謝瞭,令仆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瞭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瞭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才唱得一折,隻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瞭。”

  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與四泉把一盞。”

  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隻見禮兒罷。”

  於是二人交拜畢,才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鐘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謝瞭,令左右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瞭?”

  西門慶道:“拙室服瞭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

  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傢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

  溫秀才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

  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

  打發二秀才去瞭。

  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瞭,先去瞭。其餘席上傢火都收瞭,又吩咐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

  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瞭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瞭一包與他。隻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

  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果碟兒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就先揀瞭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

  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

  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

  於是揀瞭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瞭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瞭,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隻唱瞭兩套,休要便宜瞭他。”

  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瞭他瞭,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

  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

  因叫王經:“你去。”

  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

  正說著,隻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傢鴇子和你一傢大小吃一個月。”

  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瞭籍罷瞭。”

  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瞭俺每去罷瞭。”

  齊香兒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

  伯爵道:“誰傢?”

  齊香兒道:“是房簷底下開門的那傢子。”

  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傢?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瞭。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瞭。”

  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瞭你,恁胡說。”

  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哩。”

  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光一味好撇。”

  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

  又道:“鄭傢那賊小淫婦兒,吃瞭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傢裡?”

  董嬌兒道:“他剛才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

  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瞭。”

  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

  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

  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瞭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瞭。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瞭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

  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傢。”

  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瞭那甘夥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瞭喬親傢,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

  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才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

  伯爵道:“韓夥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夥計。”

  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

  須臾,出大街,到瞭伯爵小胡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傢。”

  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瞭。”

  一面作辭,分路回傢。棋童便送大舅去瞭。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瞭,回後邊月娘房中歇瞭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瞭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傢爹這邊隻顧處,不消計較。”

  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瞭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瞭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傢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瞭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瞭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傢去瞭,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傢去。吳月娘買瞭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瞭,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瞭一回。隻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瞭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瞭。劉婆子說:“哥兒驚瞭,要住瞭奶。”

  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瞭他三錢銀子,打發去瞭。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瞭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瞭。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瞭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瞭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傢去瞭。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瞭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瞭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瞭。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瞭,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隻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瞭老劉的藥,睡著瞭,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

  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瞭一回,開瞭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瞭,隻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足麗]瞭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

  春梅道:“我頭裡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裡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

  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瞭把頭,把這打來不作準。”

  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

  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瞭,隻顧揾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瞭!”

  教春梅:“與我采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瞭不算。”

  春梅於是扯瞭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瞭。又使瞭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瞭秋菊罷,隻怕唬醒瞭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裡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隻怕唬瞭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瞭紫荊樹。”

  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瞭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瞭面皮,把手隻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瞭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幹你事,來勸甚麼?甚麼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裡應。”

  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裡應?我來你傢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

  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毴走,怕他傢拿長鍋煮吃瞭我!”

  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去瞭,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瞭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隻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裡,與伯爵、崔本、甘夥計吃瞭一日酒散瞭,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傢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傢。李瓶兒見官哥兒吃瞭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隻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傢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嶽廟裡去舍。”

  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裡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

  月娘道:“你也說的是。”

  一面使來安兒叫瞭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瞭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瞭,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瞭。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

  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瞭。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簷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

  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

  金蓮瞧瞭一回,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

  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瞭兩盅酒,在屋裡睡哩。”

  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才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瞭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傢,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瞭。”

  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隻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萬裡江山舍瞭也成不的。如今這屋裡,隻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去瞭。俺每自恁好罷瞭,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瞭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瞭。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足麗]瞭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瞭他孩子瞭。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麼的驢扭棍傷瞭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瞭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傢去瞭。──去瞭罷!教我說,他傢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

  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

  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裡應,隻替人說話。吃人傢碗半,被人傢使喚。得不的人傢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瞭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足麗]到泥裡頭還[足麗]。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瞭。”

  正說著,隻見賁四往經鋪裡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隻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瞭。”

  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

  來安兒說瞭,賁四低著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傢收瞭。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抬經來。”

  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瞭,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瞭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瞭,省的又來問我要。”

  賁四於是拿瞭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

  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

  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瞭?”

  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才六娘又與瞭這件銀香球。”

  玉樓、金蓮瞧瞭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傢去瞭。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瞭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麼繭兒幹不出來!”

  兩個說瞭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

  因問大姐:“你去不去?”

  大姐道:“我不去。”

  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瞭?”

  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幹凈瞭。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

  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傢小搬過來瞭不曾?”

  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瞭。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瞭與他,又搬瞭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

  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

  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隻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瑯瑯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瞭。”

  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瞭,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瞭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瞭?”

  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裡磨瞭罷。”

  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

  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

  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鏡於,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瞭,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當瞭我這鏡子怎瞭?”

  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

  金蓮道:“是人傢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

  因問:“我的鏡子隻三面?”

  玉樓道:“我大小隻兩面。”

  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

  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

  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隻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

  共大小八面鏡於,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瞭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瞭,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裡傅夥計櫃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瞭錢,隻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

  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瞭。平安道:“俺當傢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

  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遊,不幹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瞭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瞭。媽媽便氣瞭一場病,打瞭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傢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傢,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

  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瞭?”

  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瞭,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瞭寒才好些,隻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瞭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

  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屜內有塊臘肉兒哩。”

  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

  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傢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

  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

  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

  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瞭你!你傢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隻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

  那老子連忙雙手接瞭,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瞭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瞭。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瞭。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傢不好來?”

  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甚麼來?”

  平安道:“罷瞭,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瞭他這些東西去瞭。”

  正是: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