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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

  詩曰: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氣相投山可移。濟人不惜千金諾,狂飲寧辭百夜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誰?

  話說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傢人回書禮物,又賞瞭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瞭出門。後來不多些時,春燕死瞭,止春鴻一人,正是: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峙節自那日求瞭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門慶從東京回傢,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瞭十來日,隻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瞭應伯爵,隻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瞭。回傢又被渾傢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隻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瞭瓶落水。”

  說的常峙節有口無言,呆瞪瞪不敢做聲。到瞭明日,早起身尋瞭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便請伯爵吃三杯。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

  常峙節拉瞭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熏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峙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瞭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著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

  應伯爵道:“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瞭。”

  兩個又吃過幾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瞭。常峙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徑奔西門慶傢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瞭幾日,覺精神減瞭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尋花問柳頑耍,好不快活。常峙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滿心歡喜。坐著等瞭好半日,卻不見出來。隻見門外書童和畫童兩個抬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籲籲走進門來,亂嚷道:“等瞭這半日,還隻得一半。”

  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

  書童道:“爹在園裡頑耍哩。”

  伯爵道:“勞你說聲。”

  兩個依舊抬著進去瞭。不一時,書童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來也。”

  兩人又等瞭一回,西門慶才走出來。二人作瞭揖,便請坐的。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傢裡?”

  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傢請去飲酒,醉的瞭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隻推有事不去。”

  伯爵道:“方才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抬來的?”

  西門慶道:“目下交瞭秋,大傢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才勾一半哩。”

  常峙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瞭,好不費事!小戶人傢,一匹佈也難得。哥果是財主哩。”

  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的還不見到?不知買賣貨物何如。這幾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開瞭些送來與哥麼?”

  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擔擱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才關。”

  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閑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瞭,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隻麻作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瞭,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裡。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罷。”

  西門慶道:“我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費的銀子多瞭,本待等韓夥計到傢,和他理會。如今又恁的要緊?”

  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隻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門慶躊躇瞭半晌道:“既這等,也不難。且問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

  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灶──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隻早晚湊些,教他成就瞭這樁事罷。”

  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傢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麼?”

  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

  西門慶便叫書童:“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瞭出來。”

  書童應諾。不一時,取瞭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

  打開與常峙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峙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瞭。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的,你又沒曾尋的。隻等你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瞭。”

  常峙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瞭。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

  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瞭。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

  正說著,隻見書童托出飯來。三人吃畢,常峙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喜走到傢來。剛剛進門,隻見渾傢鬧吵吵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傢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傢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隻教老婆耳朵裡受用。”

  那常二隻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瞭,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當當無價之寶,滿身通麻瞭,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氣瞭。”

  那婦人明明看見包裡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瞭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買些衣服穿,自去別處過活,再不和你鬼混瞭。”

  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

  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瞭我?我也隻是要你成傢。今番有瞭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瞭。”

  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隻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采,自傢也有幾分慚愧,禁不得掉下淚來。常二看瞭,嘆口氣道:“婦人傢,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

  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傢也是難做。受瞭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瞭銀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

  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隻你時常聒噪,我隻得忍著出門去瞭,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瞭應二哥在酒店裡吃瞭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傢,沒曾去吃酒,虧瞭應二哥許多婉轉,才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

  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不要花費開瞭,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

  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傢活在傢裡。等有瞭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隻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後日搬瞭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

  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

  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說瞭一回,婦人道:“你吃飯來沒有?”

  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瞭米來。”

  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

  常二取栲栳望街上買瞭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拿進門來。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

  常二笑道:“剛才說瞭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

  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瞭我!”

  常二道:“隻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隻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

  那婦人聽說,笑的往井邊打水去瞭。當下婦人做瞭飯,切瞭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

  常二道:“我才吃的飯,不要吃瞭。你餓的慌,自吃些罷。”

  那婦人便一個自吃瞭。收瞭傢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瞭幾傢,都不中意。隻買瞭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雲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兒,共五件。自傢也對身買瞭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又買幾件佈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到傢中,叫婦人打開看看。婦人看瞭,便問:“多少銀子買的?”

  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

  婦人道:“雖沒便宜,卻值這些銀子。”

  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傢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瞭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裡去瞭,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峙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裡,教他替寫寫,省些力氣也好,隻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

  伯爵道:“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瞭。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瞭。若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隻有一個朋友,他現是本州秀才,應舉過幾次,隻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傢兄弟,極有情分。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贊好。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瞭。後來連走瞭幾科,禁不的發白髩斑。如今雖是飄零書劍,傢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住著。”

  西門慶道:“他傢幾口兒也夠用瞭,卻怎的肯來人傢坐館?”

  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傢買去瞭,如今隻剩得雙手皮哩。”

  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什麼數!”

  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瞭。隻他一個渾傢,年紀隻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

  西門慶道:“他傢有瞭美貌渾傢,那肯出來?”

  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傢專要偷漢,跟瞭個人,走上東京去瞭,兩個孩子又出痘死瞭,如今隻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

  西門慶笑道:“恁他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麼?”

  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人看瞭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

  西門慶道:“你都是吊慌,我卻不信。你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看好時,我就請他來傢,撥間房子住下。隻一口兒,也好看承的。”

  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黃鶯兒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羨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便大笑將起來,道:“他既要你替他尋個好主子,卻怎的不捎書來,到寫一隻曲兒來?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蕩哩。”

  伯爵道:“這到不要作準他。隻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學堂。先生曾道:‘應傢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

  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兒。況且那隻曲兒,也倒做的有趣。”

  西門慶道:“別的罷瞭,隻第五句是甚麼說話?”

  白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詞裡,有一個字兒是閑話麼?隻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

  西門慶被伯爵說的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瞭。隻得對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

  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裡坐館,那李傢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瞭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他似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瞭。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傢,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麼?再不亂的。”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單管說慌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龍溪請的先生倪桂巖,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

  正是: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