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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詞曰: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臺。

  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裡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傢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瞭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傢。黃四又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隻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甚麼支持?”

  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

  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隻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裡借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

  應伯爵聽瞭,低瞭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瞭,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

  黃四道:“我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

  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瞭你的,我隻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兒,就在裡頭瞭。今日俺房下往他傢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傢裡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裡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瞭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隻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瞭。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裡不去瞭,隻當你包瞭一個月老婆瞭。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裡頭多放些木頭,蠟裡頭多摻些柏油,那裡查帳去?不圖打魚,隻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

  於是計議己定。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瞭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抬送到西門慶傢來。

  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隻見伯爵來到,作瞭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回傢晚瞭。”

  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回傢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瞭。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

  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抬進來。”

  不一時,兩個抬進儀門裡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麼,買瞭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

  隻見兩個小廝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甚麼?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抬回去。”

  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醜死瞭。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瞭,隻叫瞭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

  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瞭,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

  伯爵得不的一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傢對你爹說:老爹收瞭禮瞭,這裡不著人請去瞭,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

  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瞭。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瞭茶,就讓伯爵西廂房裡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

  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裡,看著打發瞭禮來,誰得閑去會他?”

  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你謝爹去!”

  不一時,書童兒放桌兒擺飯,兩個同吃瞭飯,收瞭傢夥去。西門慶就與伯爵兩個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

  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瞭,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瞭。”

  伯爵道:“這等也罷瞭。哥,你不如找足瞭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瞭。”

  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瞭,省的金子放在傢,也隻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瞭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傢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

  西門慶道:“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

  不一時,賁四與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瞭一回,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

  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隻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

  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

  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

  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裡兌三十兩與他罷。”

  剛打發去瞭,西門慶把屏鳳拂抹幹凈,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瞭飯不曾?”

  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

  西門慶道:“叫他吃瞭飯來吹打一回我聽。”

  於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正吹打著,隻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瞭。進來與二人唱瞭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

  謝希大近前觀看瞭半日,口裡隻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

  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瞭三十兩銀子。”

  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裡的樣范,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說瞭一回,西門慶請入書房裡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瞭。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

  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老爹賞人罷瞭。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

  於是搬過座兒來,打橫坐瞭。須臾,小廝畫童兒拿瞭五盞茶上來,眾人吃瞭。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爹,在那裡放桌兒?”

  西門慶道:“就在這裡坐罷。”

  於是玳安與畫童兩個抬瞭一張八仙桌兒,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瞭。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瞭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裡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傢保兒,吳銀兒傢丫頭蠟梅,都叫瞭轎子來接。那桂姐聽見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瞭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傢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傢去,連你每也帶瞭去。你越發晚瞭從他那裡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傢去便瞭。”

  桂姐道:“娘不知,我傢裡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傢,有我五姨媽那裡又請瞭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麼盼我。昨日等瞭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閑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瞭。”

  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瞭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著,又與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瞭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簾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傢去,請爹說話。”

  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

  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傢去。”

  一面走出前邊來。李姐與西門慶磕瞭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裡。”

  西門慶道:“你明日傢去罷。”

  桂姐道:“傢裡無人,媽使保兒拿轎子來接瞭。”

  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裡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瞭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甚麼,吃我說瞭他幾句,從今改瞭,他說再不敢瞭。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裡不急麼?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

  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

  就吩咐玳安:“你去後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瞭。”

  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

  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後邊去瞭。桂姐與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應花子,我不拜你瞭,你娘傢去。”

  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瞭,叫他且唱一套兒與我聽聽著。”

  桂姐道:“等你娘閑瞭唱與你聽。”

  伯爵道:“恁大白日就傢去瞭,便益瞭賊小淫婦兒瞭,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

  桂姐道:“汗邪瞭你這花子!”

  一面笑瞭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瞭。

  西門慶與桂姐說瞭話,就後邊更衣去瞭。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傢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隻顧在人傢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傢裡有甚麼人兒等著他哩。”

  謝希大道:“你好猜。”

  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兒說,哥正不知道哩。”

  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兩個就不言語瞭。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說道:“是我這幹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傢狗不要的小淫婦兒一百倍瞭。”

  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傢!”

  西門慶道:“你問賊狗才,單管隻六說白道的!”

  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幹女兒過日子。幹女兒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

  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瞭一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瞭一套。這裡吳銀兒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裡坐的,隻見畫童兒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瞭。”

  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瞭?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

  畫童兒道:“剛才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瞭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瞭。”

  這月娘聽瞭,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裡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幹辦著送他去瞭,住回等他進後來,和他答話。”

  正說著,隻見吳銀兒前邊唱瞭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傢蠟梅接你來瞭。李傢桂兒傢去瞭,你莫不也要傢去瞭罷?”

  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傢去,顯的不識敬重瞭。”

  因問蠟梅:“你來做甚麼?”

  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

  吳銀兒問道:“傢裡沒甚勾當?”

  蠟梅道:“沒甚事。”

  吳銀兒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傢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傢走百病兒去。我那裡回來,才往傢去哩。”

  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甚麼兒。”

  吳銀兒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瞭帶瞭傢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瞭傢去。”

  因問:“吳惠怎的不來?”

  蠟梅道:“他在傢裡害眼哩。”

  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拿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瞭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回與他拿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李瓶兒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

  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瞭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麼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

  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兒寬大,你怎的穿?”

  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櫃裡拿一匹整白綾來與銀姐。”

  “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

  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

  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

  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甚麼孝順,隻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瞭。”

  須臾,迎春從樓上取瞭一匹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與李瓶兒磕瞭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瞭迎春八拜。李瓶兒道:“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瞭去,早晚做酒衣兒穿。”

  吳銀兒道:“娘賞瞭白綾做襖兒,怎好又包瞭這衣服去?”

  於是又磕頭謝瞭。

  不一時,蠟梅吃瞭東西,交與他都拿回傢去瞭。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隻象臥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隻要傢去。可可兒傢裡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瞭。見他傢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瞭。銀姐,你快休學他。”

  吳銀兒道:“好娘,這裡一個爹娘宅裡,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竹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裡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

  正說著,隻見吳大妗子傢使瞭小廝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

  月娘道:“你到傢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傢看傢瞭。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傢裡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傢去瞭。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你傢少費心整治甚麼,俺們坐一回,晚上就來。”

  因問來定兒:“你傢叫瞭誰在那裡唱?”

  來定兒道:“是鬱大姐。”

  說畢,來定兒先去瞭。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瞭,吩咐奶子在傢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傢來。正是: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