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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詞曰: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傢,已一更天氣,到傢門首,小廝叫開門,下瞭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隻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

  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隻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隻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傢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

  正是:私出房櫳夜氣清,一庭香霧雪微明。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瞭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瞭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

  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來到,嚇瞭一跳,就要推開往屋裡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瞭,丟冷瞭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瞭門兒瞭,敢不是這屋裡。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

  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傢常穿著:大紅[纟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深深作瞭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是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裡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

  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裡來傢,逕來告訴你。”

  月娘道:“惹氣不惹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

  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折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

  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瞭,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

  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瞭。”

  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

  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

  說畢,方才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與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傢茶會,散後同邀伯爵到李傢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瞭誓,再不踏院門瞭。”

  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於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瞭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

  西門慶道:“你說的是。”

  於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與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兒吃,今日隻容你在我床上就夠瞭,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

  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瞭。大睜著眼兒,說不出話來。”

  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

  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采,[歹帶]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而睡。正是:亂髩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復厭通宵。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瞭不曾?”

  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裡坐。”

  玉樓進來,隻見金蓮正在梳臺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

  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

  因問:“甚麼事?”

  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傢,走到上房裡,和吳傢的好瞭,在他房裡歇瞭一夜。”

  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傢又好瞭?又沒人勸他!”

  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裡李桂兒傢吃酒,看出淫婦的甚麼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瞭。大雪裡著惱來傢,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麼話兒,兩個才到一搭哩。硶死瞭。象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

  金蓮接說道:“早是與人傢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隻該默默禱祝,誰傢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瞭。又沒人勸,自傢暗裡又和漢子好瞭。硬到底才好,幹凈假撇清!”

  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隻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氣,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瞭乖兒去。你快梳瞭頭,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傢兒隻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

  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

  玉樓道:“大雪裡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瞭。”

  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瞭。”

  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兒。”

  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兒,道:“李大姐生瞭蛋瞭。”

  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瞭,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隻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

  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瞭。”

  金蓮道:“你將就隻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

  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瞭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

  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隻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幹這營生。大傢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裡來,我那討銀子?’求瞭半日,隻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

  金蓮取過等子來秤,隻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

  玉樓道:“李嬌兒初時隻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餘錢?’我說:‘你當傢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傢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瞭出來,他慌瞭,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

  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瞭秤,隻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傢足數,好歹短幾分。”

  玉樓道:“隻許他傢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隻象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瞭多少!”

  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瞭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瞭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瞭你爹去,在李傢為什麼著瞭惱來?”

  玳安悉把在常傢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傢,他鴇子回說不在傢,往五姨媽傢做生日去瞭。“不想落後爹凈手,到後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瞭。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傢門窗戶壁盡力打瞭一頓,隻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傢,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

  金蓮道:“賊淫婦!我隻道蜜罐兒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瞭?”

  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

  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

  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采,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我們使著你,隻推不得閑,‘爹使我往桂姨傢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瞭來,你主子惱瞭,連你也叫他淫婦來瞭!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

  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傢來瞭!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

  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瞭,原來也許你罵他?”

  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

  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

  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

  於是拿瞭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瞭。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隻見大雪裡,來興買瞭雞鵝嗄飯,逕往廚房裡去瞭。玳安又提瞭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廝的東西,是那裡的?”

  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

  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裡的?”

  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

  西門慶道:“啊呀!傢裡見放著酒,又去買!”

  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

  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鐘先遞瞭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傢常禮兒罷!”

  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墻──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

  一面遞瞭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瞭一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

  玉樓笑道:“沒甚麼。俺們胡亂置瞭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

  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

  相讓瞭半日,月娘才受瞭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瞭他。下次再無禮,沖撞瞭姐姐,俺們也不管瞭。”

  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陪不是哩!”

  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瞭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

  那李瓶兒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瞭,遞幾遍兒?”

  那李瓶兒方不動瞭。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傢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瞭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聽瞭,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

  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

  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

  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

  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

  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瞭揖,就在大姐下邊坐瞭。月娘令小玉安放瞭鐘箸,合傢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瞭。端的好雪。但見: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出,隻頃刻拂滿蜂鬢。襯瑤臺,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隻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瞭,在前邊伺候。”

  西門慶道:“教他進來。”

  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瞭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

  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瞭些孩子,小的瞧瞭瞧。記掛著爹娘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

  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瞭休去,且唱一個我聽。”

  李銘道:“小的知道。”

  一面下邊吃瞭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瞭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瑯桃兒鐘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瞭四碟菜,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瞭,用絹兒把嘴抹瞭,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傢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幹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幹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瞭。”

  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瞭。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

  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

  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瞭。有詩為證: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瞭李傢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佈他傢,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隻見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瞭。”

  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亦發吃瞭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瞭那去?”

  西門慶道:“你叫小廝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

  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瞭,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瞭。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

  西門慶道:“我知道。”

  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傢來瞭,俺們甚是怪說他傢:‘從前已往,在你傢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瞭腔兒才好,許你傢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傢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盡力說瞭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瞭俺兩個到傢,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瞭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

  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瞭。”

  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幹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隻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才到瞭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瞭十兩銀子,在他傢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瞭他傢,就慌瞭,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瞭。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瞭一半。”

  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傢,到不消費心。我傢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

  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瞭。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

  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瞭。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

  玳安道:“小的不知,爹隻叫小的取衣服。”

  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瞭,我隻打你這個賊囚根子。”

  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

  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遊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

  傢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傢,又早堂中置瞭一席齊整酒肴,叫瞭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瞭半邊去,請瞭你傢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隻遞你傢漢子!剛才若他撅瞭不來,休說你哭瞎瞭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隻我好說話兒將就罷瞭。”

  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瞭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

  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念瞭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幹瞭。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

  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瞭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瞭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瞭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

  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瞭。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瞭水帶回傢去。臨行忘記瞭,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瞭?’螃蟹說:‘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瞭!’”桂姐兩個聽瞭,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傢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傢,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

  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

  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夥兒走走去。”

  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瞭笑話兒咱去。”

  那金蓮方住瞭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

  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瞭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

  王姑子又道:“一傢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雲:‘我如何象官?’媳婦雲:‘坐在上面,傢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雲:‘你喝一聲,傢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麼?’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瞭。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

  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瞭?”

  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傢去瞭。”

  玉樓道:“打瞭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傢。”

  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麼?我說今日往他傢去瞭。前日打瞭淫婦傢,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瞭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瞭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隻顧等著他!”

  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也該來傢回一聲兒。”

  正說著,隻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瞭,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

  玳安走瞭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

  西門慶到傢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瞭。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裡。西門慶撞見,嚇瞭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

  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隻顧在門首等著你。”

  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肴,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瞭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瞭,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瞭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瞭。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

  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瞭八珠環,遊絲兒抓住荼蘼架。”

  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瞭正馬軍,隻聽耳邊金鼓連天震。”

  果然是個正馬軍,吃瞭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瞭花開蝶滿枝,隻做瞭落紅滿地胭脂冷。”

  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瞭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

  果然是三綱五常,吃瞭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墻兒險化做望夫山。”

  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瞭折足雁,好教我兩下裡做人難。”

  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

  正擲瞭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

  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

  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

  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

  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

  因向月娘道:“親傢,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

  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

  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

  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瞭。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瞭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隻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瞭。我[扌芻]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瞭!”

  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瞭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隻當還滑倒瞭。”

  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

  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裡把人絆瞭一交,他還說人踹泥瞭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幹的營生。”

  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

  西門慶道:“他說吳傢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

  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

  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瞭。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瞭,你好歹送到我房裡。”

  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

  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瞭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瞭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隻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瞭。”

  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

  金蓮道:“得你知道,好瞭。”

  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瞭,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裡,終是一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