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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詞曰: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誰傢姊妹鬥新妝,園林散步攜手。

  折得花枝,寶瓶隨後,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時愁緒應還又。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縣裡見知縣,不題。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扒伏在人傢院裡藏瞭。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傢。隻見他傢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裡凈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一個漢子扒伏在院墻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瞭!”

  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得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瞭。地方拿他縣中見官去瞭。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歸傢去,料無事矣。”

  西門慶拜謝瞭胡老人,搖擺來傢,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瞭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瞭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傢人來旺兒,饋送瞭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上下吏典也使瞭許多錢,隻要休輕勘瞭武二。

  知縣受瞭賄賂,到次日升廳。地方押著武松並酒保、唱的一班人,當廳跪下。縣主翻瞭臉,便叫:“武松!你這廝昨日誣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

  武松道:“小人本與西門慶有仇,尋他廝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隻望相公與小人做主,拿西門慶正法,與小人哥哥報這一段冤仇。小人情願償此人誤傷之罪。”

  知縣道:“這廝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

  喝令左右加刑。兩邊內三四個皂隸,把武松拖翻,雨點般打瞭二十。打得武二口口聲冤道:“小人也有與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憐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

  知縣聽瞭此言,越發惱瞭,道:“你這廝親手打死瞭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

  喝令:“好生與我拶起來!”

  當下又拶瞭武松一拶,敲瞭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瞭,收在監內。一幹人寄監在門房裡。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瞭西門慶賄賂,粘住瞭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松隻是聲冤,延挨瞭幾日,隻得朦朧取瞭供招,喚當該吏典並仵作、鄰裡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屍,填寫屍單格目。委的被武松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鬥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回到縣中。一日,做瞭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聽的報來,隨即升廳。但見他: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發仁慈之政。戶口登,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頌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正是:名標青史播千年,聲振黃堂傳萬古。賢良方正號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這府尹陳文昭升瞭廳,便教押過這幹犯人,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瞭,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系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緝聽,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鬥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唱婦牛氏、包氏見證,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裡甲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填圖解繳前來,覆審無異。擬武松合依鬥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兩,律絞。酒保王鸞並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府尹看瞭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

  那武松隻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

  府尹道:“你隻顧說來。”

  武松遂將西門慶奸娶潘氏,並哥哥捉奸,踢中心窩,後來縣中告狀不準,前後情節細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廝打,不料誤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負屈含冤,奈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隻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瞭性命。”

  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瞭。”

  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

  於是將一幹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瞭,因向佐二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

  一面打開他長枷,換瞭一面輕罪枷枷瞭,下在牢裡。一幹人等都發回本縣聽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嫂潘氏、王婆、小廝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條好漢,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到把酒食與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瞭,慌瞭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隻得走去央求親傢陳宅心腹,並使傢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瞭李知縣名節,連忙齎瞭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與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隻把武松免死,問瞭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裡充軍。況武大已死,屍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餘一幹人犯釋放寧傢。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松來,當堂讀瞭朝廷明降,開瞭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瞭,臉上刺瞭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餘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瞭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出離東平府,來到本縣傢中,將傢活多變賣瞭,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傢,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街坊鄰舍,上戶人傢,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離瞭清河縣上路,迤邐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詩為證:府尹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裡武二往孟州充配去瞭,不題。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瞭,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瞭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傢中吩咐傢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幹凈,鋪設圍屏,掛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瞭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兒、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合傢歡喜飲酒。傢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但見: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瞭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隻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多兩旁列坐,傳杯弄盞,花簇錦攢。飲酒間,隻見小廝玳安領下一個小廝、一個小女兒,才頭發齊眉,生得乖覺,拿著兩個盒兒,說道:“隔壁花傢,送花兒來與娘們戴。”

  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瞭頭,立在旁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

  揭開盒兒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

  一面看菜兒,打發兩個吃瞭點心。月娘與瞭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與瞭小廝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瞭。”

  因問小丫頭兒:“你叫什麼名字?”

  他回言道:“我叫繡春。小廝便是天福兒。”

  打發去瞭。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花傢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小廝丫頭送東西與我們。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他。”

  西門慶道:“花二哥娶瞭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

  月娘道:“前者他傢老公公死瞭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凈,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

  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傢子虛,帶一分好錢來。”

  月娘道:“他送盒兒來,咱休差瞭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

  看官聽說:原來花子虛渾傢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傢送瞭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隻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隻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逵殺瞭全傢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瞭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禦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瞭半年有餘。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傢,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瞭。如今花太監死瞭,一分錢多在子虛手裡。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與西門慶都是前日結拜的弟兄。終日與應伯爵、謝希大一班十數個,每月會在一處,叫些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又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傢勤兒,手裡使錢撒漫,哄著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正是: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合傢歡樂,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來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雲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裡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鳴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麼的?”

  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裡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瞭。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裡恁般用人!”

  婦人聽瞭,瞅瞭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瞭,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傢來比奴。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瞭。”

  西門慶聽瞭,歡喜道:“我的兒,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

  二人說得情投意洽,更覺美愛無加,慢慢的品簫過瞭,方才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證:紗帳香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瑩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碎。

  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癡。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孟玉樓房中坐瞭。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收用瞭這妮子。正是: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潘金蓮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灶,隻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纏得兩隻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婦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燕雀池塘語話喧,蜂柔蝶嫩總堪憐。雖然異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